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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衍冷哼一聲,那聲音輕蔑得很。
「看來崔寺卿還要說很久,」他抬手示意,立刻有吏部官員為他搬來拱背椅,裴衍施施然坐下,甚至整理了一下官服,才淡淡道,「願聞其詳。」
堂上的三人臉色都有些灰。
王厘甚至稍稍後退一點,偷看崔玉路。
你最好是能把這事兒講明白,要不然咱們三個,就要一起完蛋。
林清也不像平日那般快言快語。
他半閉雙眼,緊閉雙唇,如老僧入定。仿佛在假裝自己是大理寺的一根木樁,無論發生什麼,都與他無關。
崔玉路清聲道:「天安二十年,韓水清便已經是開封府都水監使者。那一年,開封段運河清淤銀兩超支,挪用了京杭運河鈔關收上來的稅銀。他的上司河渠屬都水監趙慶之,因為無法解釋超支原因,被戶部責問。韓水清眼看自己的上司有了麻煩,主動送出一柄火精劍。這柄劍很貴重,如果偷偷賣了,能填補一部分銀兩虧空。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超支的銀兩,足足有一萬五千兩白銀。」
這麼多的虧空,無論如何是填補不了的。
裴衍沉默不語,身體紋絲不動,只有手指挪向一邊,下意識握住了椅子扶手。
崔玉路繼續道:「他們找到當時的河南道節度使袁承嗣,袁承嗣收下火精劍,讓水部司水部郎中朱源,做了一份假賬。為了讓這份假賬能通過核查,袁承嗣進京,把火精劍送給您。您雖然不在戶部,卻因為跟當時的戶部員外郎秦落暉相熟,便打過招呼,把這件事矇混過去了。」
所以從韓水清到裴衍,一層層官員罔顧國法,最終把安國公府託運的火精劍掠奪走,送到了裴衍手中。
國庫因此虧損一萬五千兩百銀。
崔玉路查過,那柄劍本來就是大林國要獻給皇帝的。託運丟了後,他們又找了別的寶物敬獻。
如果讓他們知道劍還是到了皇帝手中,恐怕要啼笑皆非了。
雖是冬日,但裴衍的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他依舊穩穩坐著,只是動作姿態,都有些僵硬。
「難為崔寺卿為了證明本官貪腐,搜羅來這許多人。只是本官收下袁承嗣送的禮物,是為了獻給聖上,並未據為己有。至於跟戶部打招呼核定賬目,戶部秦侍郎呢?怎麼不見他來指認本官?」
崔玉路道:「大人別急,本官已經派人去請了。」
「請」字說得很重,聽起來像「抓」。
裴衍重重拍了一下扶手,緩緩起身,道:「既然如此,本官先回府衙做事,等你們請來了秦侍郎,再說吧。」
案子審到這裡,的確還不能給裴衍定罪。他說要走,崔玉路是一點都沒有辦法,只能同樣站起身,說道:「請裴尚書留步。」
留什麼步?裴衍轉身便要走,一直像木頭樁子一樣的林清走下來。
他一面挪走裴衍的拱背椅,一面扭頭催促崔玉路:「大人您不是說,除了貪腐,還有賣官嗎?」
崔玉路有些驚訝。
賣官的證據尚未找齊,林清這個時候說出來,是要敲山震虎嗎?
算了,顧不得了。
「裴尚書!」崔玉路大喝一聲,「還有賣官案!據本官查證,自從袁承嗣搭上了大人這條線,七年來,整個河南道的官員,任由袁承嗣升遷調任。袁承嗣為了感謝尚書大人,甚至把聖上賞賜給他的金錠,都送給大人了。對了,那兩塊金錠,說不定正是從劉硯府中搜出來的那兩塊。本官很想知道,金子是長了腿,還是大人你竟向下屬送金子行賄嗎?還有,本官已查到,這些年裴尚書你通過官員考績,人事調動,收受銀兩數十萬兩,這些銀子,哪兒去了?」
崔玉路緊張著急,口乾舌燥,最後一句聲音沙啞,幾乎是吼出來。
他用扯破喉嚨的聲音,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之前查劉硯貪腐案,查出兩塊金錠。楚王提醒他,這兩塊金錠很可能是袁承嗣的。但袁承嗣在流放途中逃跑,杳無音訊,沒有人能夠指認裴衍。
京都賣官鬻爵案,崔玉路的證據也不多。
這話說出來,會不會打草驚蛇?
裴衍猛然轉頭,正對上崔玉路的視線。他臉上的肌肉扯動,神色震驚憎惡氣憤,像被踩住尾巴的蛇,露出利齒。
「好!好!」裴衍惡狠狠道,「本官就留在這裡,看崔寺卿還要如何栽贓!」
他說著重重坐下去——
「撲通!」
因為拱背椅被林清挪開,裴衍一屁股蹾在地上,身體後仰,腦袋磕到地面,官帽也掉落下來。
他狼狽地大喊一聲,一時間差點暈過去。
年近花甲的老人這麼摔一下,裴衍當場就不能動彈。他咬著牙忍痛,雙手亂揮,怎麼也站不起身。
林清沒有去扶裴衍,反而轉頭看向崔玉路,問:「下官是不是惹禍了?下官是無心的啊。」
王厘嚇得後退一步,深刻懷疑林清到底是不是無心。
「要不,給裴尚書先治傷?」王厘問。
當然要先治傷,不能尚未定罪,先把人弄死了。
裴衍的隨從把他用木架抬起來,不顧崔玉路讓他們在大理寺治傷的要求,慌慌張張奔回尚書府。
路上,裴衍突然醒轉,扯住了一位隨從的衣袖。
「信!」他道,「我要去書房寫信。」
袁承嗣果然被查到了,只有殺了袁承嗣,才能萬無一失。
若不然,就要查到……就要查到太子頭上了。
袁承嗣覺得,除了吃得不太飽,不能出門,這日子不錯。
躲在驛站里,起碼他能安心睡覺,不必擔心被人追殺了。
今日又有好消息,太子李璋帶著御醫,為百姓做出了根治疫病的新藥。
袁承嗣嗤之以鼻:「這又是搶的誰的功勞啊?他帶御醫做新藥?他有那個愛民如子的心嗎?」
但葉長庚迫不及待回到癘人坊一次,領回了藥。
只是葉長庚回來時,神色有些不對。他端藥的手不太穩,在屋子裡走動,又面色陰沉看向外面,眼神關切又擔心。
裴茉接過藥,毫不遲疑地喝下,看著葉長庚的背影,問:「將軍怎麼了?」
她總是那麼細心,能夠感受到他的情緒。
「妹妹來了。」怕裴茉沒有聽懂,葉長庚又道,「嬌嬌來了。」
葉嬌來了。
因為什麼來的?
雖然根治疫病的藥已經做好,但這病還是不要得比較好。
她跟誰在一起?有沒有危險?
葉長庚已經命朱彥偷偷去找葉嬌。
無論葉嬌在劍南道要做什麼事,都可以交給他來做。
他是成婚了,成為另一個人的丈夫。但他永遠,是葉嬌的哥哥。
他的妹妹,都不能有事。
藥材從車上卸下來,葉嬌單手叉腰,另一隻手抹了把汗,催促道:「快點。」
她今日束著雙仙髻,簪一根金釵,簡潔而不失貴重。
王遷山痊癒後,這藥便開始在疫區推廣。
為了讓得了疫病的百姓相信不是用他們試藥,葉嬌特地讓王遷山在疫區走了一圈。
並且要求他:「務必要活蹦亂跳。」
王遷山雖然年紀不大,但也做不出蹦蹦跳跳的模樣。
最後,還是病情好轉的李北辰蹦了幾下,百姓這才信了。
雖然藥物見效沒有那麼快,但葉嬌總算放下心來。
接下來她就可以讓李璋開放封禁。葉嬌帶著王遷山和李北辰離開,把他們妥善安置好,再回京都去。
京都。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京都,思念的人。
這一回貿然前來劍南道,李策肯定要生氣。
得想想什麼哄他的法子。
葉嬌看著一包包藥材卸下來,心中鼓滿希望和微酸的甜蜜。
一個聲音卻冷不丁從她身後響起。
「戶部籌備不及,多謝你的藥。」
葉嬌轉頭,見李璋站在距離她不遠處。
「太子殿下可以開放封禁了嗎?」她問。
沒想到葉嬌會搭理自己,李璋眼神微亮,有些動容,卻搖頭道:「還不能。」
不能?
葉嬌立刻急了。
她得回去。
她想思思了。
……
想思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