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是大恐懼。
年輕人多半不會有這種恐懼。
對於大多數的年輕人來說,父母便是隔離生死的最後一道屏障,有父母在的時候,往往不會特別的去考慮生死的問題,但是一旦發現父母不在了,才會覺得死亡其實已經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就像是孫權。
孫權為什麼敢莽, 為什麼耍愣,其實在內心深處是覺得自己還有人護著,還有退路,即便是他嘴邊上說不需要父母管,不要父母操心,不會牽連到父母,然後覺得厭煩, 覺得時不時要挨批挨罵很是痛苦, 但是在實際當中, 他依舊會有困難的時候忍不住會想起母親,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可是現在,他的母親再也不會回應他了,也不會再罵他了。
年齡大的人,身體總是這樣不好,那樣也有問題,就像是一個布滿了裂痕的瓷器,看起來似乎還是完整的,但是實際上已經是傷痕累累,碰一下就倒了,碎了裂開了。
這是年輕人很難理解的,因為年輕人覺得自己的身體沒問題, 年輕人不會有風濕病,不會有老花眼, 不會有血壓病, 不會有基礎慢性病,那麼怎麼可能去理解父母的身軀就會出問題?
別說年輕人,就算是中年人也未必能夠完全理解。有時候一些只想著自己,琢磨著官帽的中年人,甚至覺得老年人連續吃幾天泡麵也是沒問題的,怎麼那麼矯情呢
孫權之前也是這麼覺得,他覺得他母親罵他的時候那麼凶,中氣那麼足,怎麼說也有十幾二十年的壽元,怎麼會徒然一下就沒了呢?
很多老年人都有高血壓。
在後世當然有藥物可以控制,但是藥物也有副作用,即便是一再強調無毒無副作用的藥物,其實也就是副作用的大或者小而已。
吳老夫人可能也有高血壓,雖然說在漢代還沒有提出這個病的理論,也沒有人對其進行研究,但是人的本能會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所以吳老夫人很早的時候就念佛了,不是因為真的佛光普照,或是佛法神通, 而是因為吳老夫人在念佛誦經的過程當中覺得舒服,而其覺得舒服的原因是心境平和了下來
靜坐靜養, 定時休息, 對於毫無藥物治療高血壓病的漢代,或許就是唯一的抵禦高血壓的手段了。
高鹽高鈉高油脂會加重心血管和身體臟器的負擔,而情緒上的劇烈波動,同樣也會使得老年人原本脆弱的血管不堪重負。
後世有的老人打麻將,要胡個大的,沒摸到之前緊張,崩得緊緊的,然後摸到了,哈哈大笑兩聲,人就倒下去了。
大喜大怒亦殺人。
孫權哪懂得這個啊?
所以當江東吳郡周邊開始有謠言相傳,說是孫權他殺了孫朗,然後氣死了吳老夫人的時候,孫權便是勃然大怒。
孫權委屈。
他明明沒有殺孫朗,孫朗是自己服毒自殺的。
他也沒有氣死吳老夫人
呃,這個麼
或許他有讓吳老夫人生氣的地方,但是孫權覺得自己不是為了專門去氣吳老夫人的啊,這事情,不應該是那個死去的孫朗挑起來的麼?
怎麼能算到了他的頭上來?
於是乎孫權立刻派人,四處搜捕這些『傳謠』、『造謠』之人,並且嚴禁在公開場合議論此事,甚至派出了兵卒在吳郡之中四下把守,只要是膽敢妄議者,一律拖走關入大牢。
結果孫權如此舉動,引來了周瑜。
靈堂之內,莊嚴肅穆。
灰白和玄青,就像是生和死。
周瑜也穿了一身的黃麻孝衣。孫策將周瑜當看成是自家兄弟,而周瑜也確實將孫策認為是自己的兄弟,吳老夫人也就等同於是周瑜的長輩。
人死不能復生。死而復生這個事情,就連秦始皇都做不到,所以死了就是死了,而更重要是活人怎麼繼續活下去。是拒絕先驅者犧牲的經驗,明知道有坑還繼續往下跳,還是痛定思痛去總結,去考慮怎麼避免下一個類似的坑?
在周瑜看來,孫權就沒有思考,也沒有總結,孫權他甚至還企圖去『闢謠』,就沒想過為什麼會有這些『謠言』麼
周瑜看著孫權,孫權瞪著周瑜。
周瑜微微嘆了一口氣,目光微微偏轉了一些,挪到了孫權書架之上,『主公最近可是還有看左傳?』
周瑜的目光挪過去之後,孫權也不由得跟著看了過去。
雖然不是太清楚周瑜說這個話的是什麼意思,但是孫權也點了點頭,身軀姿態上略微緩和了一些,『略有所讀。』
『既如此,臣有一事不明,還請主公賜教』周瑜緩緩的說道。
孫權愣了一下,心中浮現出了一些不怎麼好的感覺,『都督可是要講鄭伯之事?這個我懂』
說實話,光是讀春秋,只是讀上面的文字,那真沒有什麼好讀的,即便是能背誦,都達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也未必有什麼意思,只有真正的專研到了其中,甚至知曉了當時的背景,然後再看到其中記載事件的春秋筆法,看到書中文字之中潛藏的未盡之意,才能算是略懂。
孫權說懂,但基本上就是有印象而已,然後看了幾遍之後,覺得自己大體上能懂了。
不就是『鄭伯克段於鄢』麼,這都看過多少遍了,這個我懂!有什麼不懂的?這個我再懂不過了!
但是實際上呢?
就看這一次孫朗的事件,從頭到尾,孫權又有哪一點表現得是真的『懂』了?
周瑜笑了笑,笑容之內略有一些苦澀,『既然如此,還請主公賜教,這「京之大叔」,是何人所謂?』
『何人所謂?自然是莊公所謂。』孫權脫口而出。
這個他懂!
周瑜點了點頭,『何之所謂?』
『自然是』孫權說了一半,臉色就有些變化了。
其實這個問題孫權未必沒有想過,但是他想的時候就是一掠而過,根本就沒有繼續深思下去。
一說,就懂,不說,就忘了。現在周瑜這麼一提,孫權就覺得哎呀,為什麼我就沒做呢?我明明懂的啊?
周瑜看著孫權的臉色的變化,又是輕輕的問道:『所謂何之?』
『這個』孫懂懂回答不上來了。
周瑜沒有等孫權回答的意思,又是追問道:『今之所謂,又是何之?』
『這個』
『主公自思之今往事已已,當慎思將來』周瑜點了點了頭,然後站起身,『言盡於此,江東盡在主公一念之間臣告退。』
周瑜走了,不去看孫權憋得如同猴子屁股一樣的臉。
嗯,後世之中有言說孫權『方頤大口,碧眼紫髯』,但是實際上孫權『方頤大口』是真的,『碧眼紫髯』則是誣陷。只不過當下麼,倒也有幾分憋出了『碧眼紫髯』相貌來。
孫權不是苯,也不是傻,甚至可以說孫權也很聰明,但是他分不太清楚聰明和智慧的區別,以至於有時候難免就會落入小聰明的陷阱里。
啊,這個我懂,真的懂,全都懂!
等到具體做事情的時候才發現,為什麼和想的不一樣啊?
孫權一開始的謀劃很大,從一開始就很大,勾勒出來的藍圖也很美好。甚至是多方聯合,南北勾連,東西縱橫,深刻詮釋了『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寬廣』的含義。
只可惜孫權的布局是在是太大了,天空流選手大勢還未成,北面的盟友就敗落了,南面的也出了事,東面勾連的被殺了,西面還沒能攪亂,然後自己帶著人的中央突破也被曹操一棍子悶了回來。
打野的沒打好,上中下三路全崩,基本上就是這麼一個狀況。
江東隊友一看,臥槽,那還玩個屁啊,投了投了下一局!
然後孫權自然不甘心,覺得都是隊友在拖後腳,即便是要開下一局,也要找幾個願意聽自己指揮的,將這幾個拖後腳的統統換了!
正巧,江東隊友的想法也和孫權一樣。
都是在一個大鍋裡面撈飯吃,誰不知道誰的肚量是幾分啊?
一看到孫權『碧眼紫髯』的瞄瞄這個,瞅瞅那個,誰不知道孫權要掀什麼袍子拉什麼屎?畢竟當下的孫權還是青春版的孫大帝,距離年老的隱忍、冷血和殘暴,還是有一定檔次的。
其實孫權的思路也沒有什麼問題,想要換隊友,他也做了很多的舉措,培養了新人,打壓了士族,清理眼線,藉機彈壓等等,他也很忙,很努力。
只是可惜沒用到正確的點上。
而那些江東士族捅過來的刀子,卻扎在了孫權的要害。
嚴格說起來,吳老夫人也真不能算是孫權氣死的,畢竟孫權當下是什麼情況,當娘的會不知道?而且作為母親,生氣歸生氣,對自家孩子的容忍度也比其他人要高很多,即便是自家孩子做出了一些熊事情,也多數都心中有數。
熊了那麼多年了,也不是這一次才突然這麼熊,再說畢竟是自己從肚子裡掉出的一塊肉,總不能說重新塞回去退貨罷?
吳老夫人的情緒劇烈波動,其實一大半要算在孫朗身上,另外一小半才是孫權的責任。
孫朗突然領兵反叛的行為,其實和當年聽聞孫輔叛變,有人要鼓動孫翊出征非常類似,都是為了從內部破壞孫氏的策略。
江東麼,外地人向來都是被排斥的,而且這種排斥是天長地久,即便是江東人自己說我們不排除外地人,但是實際上孫家到了江東,到現在都三代人了,依舊還是被江東本土士族豪右認為是外地人。
歷史上晉朝崩盤後,司馬帶著烏泱泱一群人南渡,外地人的頭銜才算是轉移到了這些傢伙頭上,北方佬,北狍子等等的外號就沒有斷過,再往後
因此有時候覺得似乎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事件是分開的,是單獨的,但是實際上都有一個清晰的主線。
『外地人滾回去!』
但是外地人手中有刀槍怎麼辦?
那就先搞亂外地人,讓外地人自己去打外地人。
之前孫輔的時候動亂,吳老夫人就已經嚴厲警告過孫權一次,因為這種事情不是什麼好事情,更不是可以大張旗鼓操作的事項,最好是等到事態平靜了之後,注意力都被轉移了的時候才能動手。
比如要等到這些人都去看吳郡青樓內新來了幾個小表子,那腰肢扭的啊
才能悄無聲息的給辦了。
而且上一次,整體來說還算是不錯,孫輔自己也知道被人利用了,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動一步,反倒是孫權操之過急,一點就炸,自己就撞上去了,要不是吳老夫人前面拉著孫翊,後面又扯住了孫權,孫家基本盤早就動盪不安了!
用腳指頭想都清楚,當一個私人企業裡面,原本應該是團結一起開拓市場的一家人,變成了相互拆台,互相舉報,甚至不惜栽贓陷害,這企業還能有效經營麼?
而孫朗這一次的行為,明顯比孫輔要更加的嚴重,直接將孫家內部不和的遮羞布一巴掌給扯掉了!
尤其是最後的時候,孫朗服毒自盡,更是讓事件進入了一個完全無法挽回的局面
黃泥掉進褲襠裡面,說不是屎就不是屎?
再加上孫朗說的那些話,標明孫策遺腹子的流言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孫朗都這麼以為的,那麼其他人就更不用說,必然懷疑孫權搞了大嫂,欺凌侄兒
這對於孫氏的名聲,對於吳老夫人傾盡一生維護的東西,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破壞,而且關鍵是孫朗自殺,便是連稍微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最終吳老夫人發現即便是她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依舊是要面對孫家分裂的局面,這對於維護了孫家安穩了一輩子,甚至不惜犧牲了自己和其他人的吳老夫人來說,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勞累,悲傷,憤怒,悔恨,焦急,無奈等等種種劇烈的情緒衝擊之下,心腦血管不堪重負,咯嘣一聲,人就走了。
走了的人,一了百了。
死不麻煩,活著才麻煩。
如今江東至少有了三個版本,一說是孫權一開始就要殺孫朗的,借著機會給孫朗下毒的,另外一說是則是吳老夫人幹的,她下毒騙孫朗喝了的,還有一說更是離譜,說是孫權想要將吳老夫人和孫朗一起幹掉的,然後孫朗先喝,事情敗露之後孫權便是一不二不休
荒唐不荒唐,離譜不離譜?
可問題是普通百姓就喜歡聽這個,就像是喜歡知道皇帝在宮殿裡面是不是拿著金扁擔銀粗頭去耕地一樣。
謠言止於智者,可問題是哪裡有那麼多的智者?
紛紛擾擾之下,就問孫權解釋哪一個?
闢謠哪一種?
而且孫權派出去的解釋和闢謠的人,真的就是在做『解釋』,亦或是在『闢謠』,確定不是在火上澆油,陽奉陰違?
比如放過那些個真的在幹壞事的,卻將一旁的聽眾抓幾個扔大牢裡?
亦或是故意出一些什麼破綻百出的聲明,然後將碩大一個窟窿直接擺出去,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孫權是在說假話?
幸好的是,周瑜還在。
雖然說周瑜的身體也不是非常健康,但是他畢竟是軍方的中流砥柱,只要他站在孫權身邊,軍方的人都不會亂動
這也是孫朗為什麼當時就特意砍了那個軍校的腦袋給周瑜的原因。孫朗希望通過這個方式來得到周瑜的認可和支持,畢竟當時周瑜已經到達了戰場,在一定程度上是等同於支持孫權了。
只不過周瑜並不沒有認可孫朗,或者說周瑜對於孫朗採取的方式不認同,以至於孫朗在確定了自己失去了周瑜的認可,又無法得到吳老夫人的支持之下,便是只有死路一條,無非就是早死晚死而已,那麼還不如臨死還噁心吳老夫人和孫權一把
但是現在周瑜卻告誡孫權,你不是有看史書麼,不是有熟讀春秋麼?不是覺得春秋的故事都很簡單麼,重複看得都可以倒背如流,都厭煩了麼?那孫權你自己說說你都懂麼?又是懂在哪裡?
懂在了那幾個字都認識?
哦,好了不起哦!
結果是一個簡單的『謂之京城大叔』,都能沒理解好
再看看孫權你自己現在做什麼?
說都懂了,做出來又是什麼鬼樣子?
噼里啪啦幾個『耳光』下來,孫權的臉自然是漲紅得不行,紅得發紫。
羞愧。
後悔。
憤怒。
惶恐。
重重複雜的情緒涌動,最終擊潰了孫權他盡力維護的那層外殼。
呼嘯的風穿過了靈堂,黑色和白色的紗布搖晃著,擺動著。
孫權叩首在吳老夫人的棺木之下,額頭緊緊的貼在地面上,淚水忍不住滾滾而落,轉眼之間就暈染了一大片。
良久,孫權止住了眼淚,重新一點點的從地面上抬起頭,就像是脖子上掛著千斤重擔,面部的神情也萎靡下去,就像是一把被折斷的劍,不再風光,不再銳利,也不再有了什麼威脅性。
『來人去請張公前來與都督共持大計』
孫權的聲音嘶啞,就像是砂礫在喉嚨內磨礪,『軍事不決,有都督而定,內政不決,由張公而定我,要為母親大人守靈盡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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