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秋風中,韓石頭緩緩走在宮中。
「見過韓少監。」
前方的內侍避在一旁行禮。
韓石頭微紅的眸子掃過,頷首,繼續前行。
身後,有人低聲道:「這位剛升為少監,可前頭並無上官,堪稱是權勢滔天吶!」
韓石頭聽到了這帶著諂媚氣息的話,卻毫不動容。
到了寢宮前,他站在外面低聲道:「陛下,時辰到了。」
寢宮內傳來了一聲近乎於呻yin的嘆息,很是愜意。
「二郎,該上朝了。」
貴妃的聲音很有辨識度,膩,卻純真。
「再睡睡。」
韓石頭也不催促,只是等著。
半晌後,裡面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來人!」
韓石頭招手,帶著人魚貫而入。
榻上,皇帝靠著,貴妃依舊躺著,一叢秀髮散在枕頭上。
「臣妾也起了。」
貴妃坐起來。
頓時那豐腴就讓人不禁想挪開眼睛。
韓石頭目不斜視,說道:「北疆先前來了消息,北遼再度襲擾,被擊退。」
皇帝坐在床沿,回身道:「鴻雁且再睡一會兒,朕去前面。」
出了寢宮,皇帝問道:「損失可重?」
韓石頭微微欠身,「幾個村子被屠滅。」
皇帝眯眼,緩緩說道:「赫連峰最近愈發的猖獗了,這是想讓朕在年底臉面全無?令張楚茂出兵,給朕掃了赫連峰的臉面!」
……
「皇帝令張楚茂出兵了。」
王豆香走進了書房。
王豆羅放下手中的書卷,譏誚的道:「老夫敢打賭,他令張楚茂出兵是為了臉面。」
王豆香坐下,「他剛登基時也曾好大喜功,四處出擊……」
「那不是好大喜功。」王豆羅眉心的幾道深紋在燭光中格外的深刻,「有人說他的帝位是殺出來的,那是愚蠢。他的帝位是在反叛中奪來的。
武皇晚年,是他帶兵殺入宮中,逼迫武皇退位。他的父親,也就是如今的那位太上皇隨即登基,沒兩年他再度率軍殺入宮中,奪取帝位,這樣的人,眼中只有權力。」
「登基後他也知曉帝位不穩,於是一邊清洗,一邊令大軍四面出擊,這是獲取威望之舉。」
「張楚茂可是楊氏的人。」王豆香眯眼,「皇帝不怕楊氏勢大難制嗎?」
「這邊增益,那邊便要減損一些。」王豆羅笑道:「所以宮中皇后的日子就越發的難過了。」
「阿耶!二叔!」
外面傳來了王仙兒的聲音。
書房內二人莞爾。
「仙兒啊!進來。」
王仙兒進來,福身後說道:「阿耶,我聽說北遼侵襲大唐了?」
王豆羅點頭,「你問這個作甚?」
王仙兒說道:「我的人在那裡做縣令呢!」
「你的人?」王豆羅看看王豆香。
王豆香笑道:「那個元州來的少年,後來機緣巧合去了陳州為縣令。仙兒老說那是她的人。」
王豆羅搖頭苦笑,「家裡寵的你無法無天了。那陳州乃是北疆第一荒涼兇險之地,官吏不肯去,於是吏部便把那些犯錯的官吏安排過去。你的人……且等他能活著回來再說吧。」
王仙兒一怔,眼中噙淚,「阿耶你騙人!我不信!」
她轉身跑了,王豆羅蹙眉,「仙兒被你寵壞了。」
王豆香反唇相譏,「論寵溺仙兒,兄長你便是第一。」
王豆羅搖搖頭,「陳州,那是凶地!如此也好,讓她知曉些世事。」
……
天氣越發的冷了。
城中從未有過的安靜。
楊玄今日無事,便帶著王老二和剛重出江湖的老賊準備出城。
縣廨斜對面是岳二一家子。岳二五十多歲,畏畏縮縮的,此刻帶著兩個兒子,九歲的岳大書和六歲的岳三書出門。
岳二拱手,接著拍了兩個兒子的後腦勺一巴掌。
啪!
「趕緊行禮。」
楊玄眼皮子狂跳,頷首道:「出門呢?」
岳二點頭哈腰的道:「是呢,明府也出門啊!若是不嫌棄,小人為明府開道。」
楊玄搖搖頭,隨即上馬而去。
老賊笑眯眯的道:「郎君別看岳二老實,可這人啊!他不可貌相。」
「說說。」
「這岳二是個騙子,行騙的手段高明,後來騙到了禮部侍郎那裡,還得手了。回頭禮部侍郎大怒,不良人蜂擁而出,把他給抓了,隨後流放到了太平。」
畏畏縮縮的岳二竟然是個老騙子?
楊玄回頭看了一眼,岳二一臉恭謹的拱手相送。
「到了這邊後,岳二運氣還好,娶了一個人犯的女兒,這不還生了兩個兒子。」
楊玄見老賊一臉艷羨,就笑道:「要不我讓怡娘為你尋一個娘子?」
「不要了,不要了。」老賊苦笑,「都到了這把年紀,尋了來,就算是有個孩子,沒等他張大小人就去了,這死了都不安心,擔心他們母子被欺負。」
王老二說道:「郎君,說什麼北遼入侵,可會打咱們太平?」
「那是宣州。」楊玄有些惱火,覺著大唐軍方的反應太慢了,就該果斷反擊,而不是等待。
出了城,眼前就是一闊。
三人到了山腳下的練兵場。
「殺!」
四百步卒在操練,一百騎單獨操練。
「見過郎君。」南賀行禮,贊道:「郎君的練兵法子果然好用。」
「有奸細!」
右邊兩騎疾馳而去。
兩個身影在山腳下急奔。
「拿住了!」
一個老人,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被帶了過來,還有一大一小兩個背簍。
老人跪下,「小人不是奸細,小人是採摘山貨的。」
孩子被嚇的渾身顫慄。
楊玄走過去,見背簍里是些榛子,就說道:「把手攤開。」
一老一小把手攤開,密布傷痕。而且傷痕有新有舊。
楊玄點頭,「下次莫要走這邊。」
老人歡喜的起身,卻有些顫顫巍巍的。孩子扶了他一把,動作嫻熟,顯然是經常這樣做。
「多謝明府。」
「小人下次再不敢走這邊了。」
「等等。」楊玄伸手,「誰有錢。」
老賊摸出錢袋。
楊玄把錢袋遞過去,「拿著。」
「不敢呢!」老人惶然擺手,「小人不敢呢!」
孩子哇的一聲就哭了,卻依舊記得扶著老人。
「拿著,給你的。」楊玄怒道:「不收我便發火了。」
老人這才收了錢袋子。
「去吧!」
老人一步三回頭,等轉過山腳時,急促的道:「三郎,快,快跑!」
「阿翁,你呢!」
「你帶著錢袋子跑,快些。」
楊玄站在那裡,老賊唏噓道:「狡黠。」
「列陣!」
一百騎兵在側,四百步卒在中間。
陣列森嚴。
楊玄走到了陣列前,目光炯炯。
「方才的一幕你等都看到了,誰有話說?」
有人舉手,楊玄點頭。
「那老人狡黠!」
楊玄壓壓手,「是啊!都說他狡黠,可誰看到了他雙手上的的疤痕,誰看到了他走的顫顫巍巍的,卻依舊要帶著稚嫩的孫兒上山去採摘榛子的苦楚?這等年紀的人,該在家養老,這等稚嫩的孩子,應當在學堂讀書,可他們在哪?」
「在山上討生活!」
「這是恥辱!」
楊玄從未這般憤怒過,「這是我的恥辱,也是你等的恥辱,更是這個大唐的恥辱!」
老賊哆嗦了一下。
「北遼入寇宣州,宣州在何處?就在陳州的左翼,可軍隊在作甚?在固守!草特娘的固守!」
陣列中,那些軍士漸漸多了悲憤之色。
「看看那祖孫二人,一老一小冒險進山,為何?窮困潦倒,不進山就得餓死!」
楊玄咬牙,深吸一口氣,「我們該怎麼辦?」
陣列默然。
一隻手舉起來。
「殺敵!」
瞬間。
無數隻手舉起來。
呼嘯!
「殺敵!殺敵!殺敵!」
老賊嘴唇哆嗦著,「這些是人犯呀!怎地……怎地也這般……」
楊玄走了過去,問一個軍士。
「為何要殺敵?」
軍士低頭,「小人……小人雖說是重犯,可小人……小人卻也有親人,有朋友,有許多掛念的人。小人不懂什麼大道理,只知曉……」
他抬起頭,渾身顫慄,「小人只知曉要去守護他們!」
「守護!」
楊玄拍拍軍士的肩膀,「好好操練,來日我帶著你等躍馬沙場,令異族喪膽!」
一個個軍士看著他,眼神中分明就是在確定這個許諾的真實性。
楊玄拔刀。
高舉。
「此言必踐!」
他大步回身。
回到縣廨,曹穎見他神色不對,就問了。
老賊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哎!」
曹穎去後院找到了楊玄。
「郎君,且等討逆成功之後,咱們再慢慢收拾北遼就是了。」
楊玄站在樹下,搖頭道:「老曹,你只看到了一隅。」
曹穎:「……」
楊玄說道:「這一路咱們從長安到陳州,你看到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看到的是百姓流離失所。」
曹穎汗顏,「大唐承平多年,人口日增,可土地卻就那麼多,加之權貴兼併越演越烈,於是逃亡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百姓在哀鳴。」楊玄沉聲道:「可在長安城中,從皇帝到小吏都在歌舞昇平。都對這所謂盛世下的危機視而不見。十年後,越來越多的流民怎麼辦?
大唐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他們就會來解決這個大唐!」
楊玄目光炯炯的道:「還有北遼在虎視眈眈,大唐應當做的是勵精圖治,可那個蠢貨在做什麼?他在和那些世家爭權奪利。他在用寶貴的驛站為他的寵妃送果子!北遼在持續強大,大唐卻在持續衰微。這是內憂外患之局,大唐離衰亡不遠了!」
曹穎苦笑,「可那些人卻看不到,不,是偽帝無視了這一切,該如何辦?」
楊玄斬釘截鐵的道:「他不行,我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