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呼嘯,冷風如刀。
皇城之內,一片素裹銀白。
為首的太監打著燈籠,給瘦弱的貴人撐傘擋雪。
身後是幾個宮女,提著食盒,悄無聲息地行走於深宮高牆之下。
「哼,你們在這裡等著!」
抬頭瞥了一眼「長樂宮」的積灰牌匾,身披雪白狐裘的貴人眉頭微皺,似是不悅。
他說話聲音很冷,好似徹骨寒風,如刀刮面,令人心生悸意。
「殿下,這……皇后娘娘吩咐過,切勿……」
為首的太監弓著腰,猶豫說道。
啪!
那位面冷如冰,聲寒似雪的貴人,反手一巴掌甩了出去。
力氣之大,讓太監的臉頰迅速腫了起來。
「狗奴才!皇后娘娘的話是金口玉音,自是沒錯。可我說話你卻有什麼道理推三阻四?莫非是不把皇家的威嚴放在眼裡麼?還是欺我年幼好糊弄?」
打著燈籠的引路太監,聽得如此嚴厲的質問。
不由地捂著臉,雙腿發軟,直接跪倒在雪地里。
連連磕頭,口稱「不敢」。
「仗勢欺人的狗東西,後宮有你這樣的小人,只會敗壞皇后娘娘的德行名聲!」
貴人面帶憤然之色,劈手從另一個宮女奪過燈籠和食盒,怒聲道:
「繼續跪著,不許起來!」
而後,大步走進那座名為「長樂宮」的破敗殿宇。
飛雪漫天,不一會兒便落滿肩頭。
可那年紀尚在十二三四之間的貴人,卻是渾然未覺。
他在永壽殿的門口停了停,猶有怒色的臉蛋上,擠出一絲真誠的笑容,這才走了進去。
「皇兄,我來了。」
貴人似是對建築布局很是熟悉,自顧自轉入偏殿寢宮,看到靠在臥榻上翻書的俊雅少年。
「怎麼又是打人,又是罰跪?如此苛待正陽宮的下人,到時候傳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怕是會惹麻煩。」
趙穆放下手中書,教訓道。
他與披著雪白狐裘的貴人,眉眼之間頗有幾分神似。
唯一有所區別的,便是趙穆更為沉靜。
那張俊雅臉龐,雙眼如星,修眉似劍,有股濃濃的天家貴氣。
而年紀尚小的貴人,卻是男生女相,氣質略顯陰柔。
「傳到皇后那裡去,又能如何?她宮裡的下人不懂規矩,我幫忙教訓怎麼了?」
貴人不滿地哼哼兩聲,只是聲音小了許多。
「今個兒怎麼過來了?後宮應該正辦著賞雪宴,你不在席上,跑到這裡做什麼?」
趙穆搖了搖頭,半年不見,他這弟弟還是這個脾氣。
「每年都有賞雪宴,無非就是後宮同樂,飲酒觀景,沒甚意思。」
名為「趙原」的十一皇子,嘿嘿笑著,收起面對外人的陰戾之氣,乖巧說道:
「我還是喜歡與皇兄在一起,閒著沒事,陪你說說話,逗逗趣兒也好。」
趙原坐到臥榻邊上,打開冒著熱氣的食盒。
從裡面取出幾碟乾果點心,幾樣葷素膳食,兩壺御酒,一盅八寶鴨湯。
「有心了,還帶了酒菜。」
趙穆心中微暖,眼神柔和。
他與趙原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自母親寧妃過世後,兩人便相依為命。
「深宮之中,多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伺候皇兄肯定不會盡心盡力。」
趙原眼中泛起一絲冷意,恨聲道:
「吃穿用度方面,雖不至於暗中剋扣,可也很難像太子,七皇兄、八皇兄那樣,只取最好的享受。」
「永壽殿本來就寒氣深重,可皇兄這兒烤火的炭,不是無煙氣的獸金炭,而是尋常的木炭。」
「寢宮之中,沒有鋪就取暖的地龍,凍得人難受。」
「還有,皇兄你身上披著的是毛色雜亂的貂裘,這等寒冬臘月的時節,身邊連一個跑腿的太監,服侍的宮女都沒有……」
趙原越說下去,心中戾氣越重。
這樣的用度,放在平常人家,已算是奢華。
可對於一位地位尊崇的大周皇子,卻只能稱得上寒酸!
嘭!
越想越氣,趙原一巴掌用力拍在小桌上,震得酒壺、杯盞晃動。
「這才多久不見,怎麼脾氣越發大了?」
趙穆呵呵笑了一聲,伸出兩指,輕點著弟弟的額頭。
「每日三餐大魚大肉,葷素相宜,穿著綾羅綢緞,住著偌大宮殿,想要什麼,自有下人去辦。」
「皇城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想過上這等生活,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趙原癟著嘴巴,聽到哥哥這番自嘲之言。
他眼圈泛紅,爭辯道:
「可皇兄你生在天家!是帝室貴胄!」
「你本應該開牙建府,封親王、封國公,總領一地!穿冕服,加九珠,手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
「哪怕不與太子,諸位皇子爭一爭位置,也可以做個逍遙王爺!」
「可現在呢……自你從出生以後,就沒有踏出過這座長樂宮一步!你可知外面的天地是什麼模樣?」
「父皇把你囚於此處,十五年,已經十五年了!」
「就因為司天監的一句批命——『絕十逢九,必有大凶』!」
「那個老匹夫空口白牙,說皇兄你有『蛟龍吞蟒』之相,生來克父克兄,命犯天煞!」
「若是不加以看管,必然會引發滔天大禍!」
趙原壓抑著聲音,語帶哭腔,望著如籠中鳥一般被囚於冷宮偏殿的兄長。
他心中的恨意,簡直像化不開的粘稠濃墨,填滿整個胸膛。
「一句批命,便關了你十五年!再過十年,二十年,恐怕也是如此!」
「前陣子,太子還向父皇進言,想把皇兄發配去統州,守皇陵行孝道……」
身為十一皇子的趙原,死死地攥緊桌角,額頭跳動青筋。
那張陰柔俊美的小臉上,既有委屈,也有隱而不發的暴戾之氣。
生在皇室天家,本該是大幸。
等同於含著金湯匙出生,要什麼有什麼。
若是沒有爭權奪利之心,一生安樂自無問題。
但對皇兄來說,他與那些天牢裡的囚徒有何區別?
長到十五歲,從未見過父皇、母后,也從未在膝下承歡。
除了長樂宮的太監、宮女,再也沒有見過外人。
想到皇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著這樣折磨的日子。
趙原便有恨意、便有戾氣。
「好了,出了永壽殿,這些話我便當沒有聽到過。」
趙穆倒了兩杯酒,自己抿了一口。
醇綿柔和,留有餘味。
是上等貨色!
「這些話,我本來也只會對皇兄說。」
趙原沉默下來,收斂內心的情緒,稚嫩的小臉上帶著落寞。
「聽說陛下准許你習武了。」
趙穆有意岔開話題。
「嗯,從禁軍里找了一個教習,剛學了一門錘形淬體的震雷勁。」
趙原如實說道。
他嘴巴張合了一下,本想說「如果皇兄想學,我可以偷偷教你」。
可轉念記起,父皇曾經明令禁止,不准任何人私授武學給趙穆,隨即把話咽了回去。
大周王朝,以武立國,尚武風氣極為濃郁。
雖然說,先皇早已定下以文治國的理念。
可在大周,武道仍是進身之階。
哪怕文人都要習練吐息之法,搬運氣血。
手無縛雞之力,只會吟詩作對的「才子」,並不受到待見。
不許學武!
那就是要斬斷趙穆的前程,讓他一輩子做個住在冷宮裡的廢人。
「禁軍的何統領說我有根骨,未來成就可期。」
趙原沒有心思喝酒吃菜,用手撐著一邊臉頰,瞧著氣質淡泊的兄長,篤定說道:
「皇兄,我一定會用心練武!成為先天大宗師,讓父皇改變心意,將皇兄你放出冷宮,重得自由。」
「好,我等著那一天。」
趙穆柔和一笑,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只是他心裡明白,想要走出這座冷宮,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那一句「蛟龍吞蟒,克父克兄」的批命,已經把趙穆此後的命運,牢牢地釘死在這裡。
等到太子,或者其他的皇子繼位。
自己也許就會被發配到統州守陵行孝,了此殘生。
也許,還會更糟。
寄希望於弟弟趙原,成就先天大宗師,打破局面,只是妄想。
大周王朝幅員遼闊,乃是四國之首。
攏共才有幾位逆反先天,脫胎換骨的大宗師?
趙穆面色淡然,心裡卻有自己的計較。
「夜快深了,回去吧,否則又要惹得父皇生氣。」
吃乾淨菜餚,趙穆把弟弟趙原面前的那壺酒扒拉到自己面前,笑道:
「你還年幼,酒不能多飲,這一壺就給我了。」
瞧見皇兄裝出的孩子氣舉動,趙原布滿陰霾的心頭,像撥雲見日一樣,有幾縷陽光投下。
「下次再來,我帶一壺更好的美酒!」
年紀尚幼的十一皇子,堅定地說道。
下次,再見。
便是半年後了。
可兩人誰也沒提,好似都忘記了。
「最好是雲中居的百年陳釀,仙人醉,據說飲上一杯,仿若登仙,能醺醺然一旬之久。」
趙穆笑了一聲,望著收拾好食盒的弟弟,把他送到門口。
「對了,皇兄,求你一件事。」
趙原走出永壽殿,隔著那道門,用手指了指:
「我想要你身上的這件貂裘。」
趙穆站在門口,微微一愣。
而後,心頭蕩漾起暖意。
「你呀,小機靈鬼!」
趙穆無奈一笑,伸手點了點弟弟的額頭。
趙原換下價值千金的雪白狐裘,笑容燦爛:
「我拿了皇兄的貂裘,卻不能讓皇兄受冷,便用這身狐裘來換!」
說罷,也不等趙穆同意,他就接過那件毛色雜亂的貂裘披在身上,提著食盒一溜煙兒跑走了。
「哪裡有點皇子的體統。」
趙穆抱著猶有餘溫的雪白狐裘,低聲說道。
他靜靜地立在門口,寒冷風雪倒灌進來。
囚於深宮的十皇子似無所覺,只是怔怔地看著消失於雪地里的單薄身影。
不一會兒,玄色袍服之上沾滿水滴,浸透衣裳。
大雪似鵝毛飄落,永壽殿的大門過了許久才合上。
第二章 貂與狐,兄與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