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季孫之憂蕭牆之內
生命是偉大的,同時,生命又是微小的。作為軍隊中的基礎,普通士兵的生命,對於統治者而言,是微不足道的。
戰爭勝利或失敗,留給普通士兵的只是一個朦朧的記錄。比如,唐初淺水塬大敗,十萬大軍死難,歷史的記載是秦王李世民如何如何,西秦小霸王薛仁果如何如何?對於陣亡將士的撫恤,在唐之前是沒有的,有明確規定的撫恤,是從唐代開始的,正是因為唐軍有了撫恤政策,所以唐軍才會像鐵軍一樣,打不跨,打不爛,前仆後繼,死而後已。
根據《唐律疏議》記載:「從行身死,折衝(都尉)賻物三十段,果毅二十段,別將十段,並造靈轝,遞送還府。隊副以上,各給絹兩疋,衛士給絹一疋,充殮衣,仍並給棺,令遞送還家。
然而,普通士兵即使陣亡了,朝廷給的只是一套殮衣,一副棺木,令遞還家。至於家屬的撫恤,只是免除役、稅三年,三年後,一切恢復原樣。可以推算一下,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年)二月規定,每丁納「租二石、絹二丈、綿三兩」,力役二十天。全部折算成錢,大約十貫左右。僅僅比一頭壯牛八千錢,略高一些。
可是這區區大約十貫錢的撫恤,卻讓無數唐軍士兵,毫不顧忌自己的生命。不過,陳應給出的撫恤,卻是朝廷的十倍有餘。
聽到陳應的話,眾將士歡呼聲響徹雲霄。
現在的士兵的命真的很廉價,打仗對他們而言是一項天經地義的義務,他們無權要求獲得什麼,榮譽與他們無緣,即便打贏了,獎賞也極其微薄,現在好了,他們服役不僅能得到豐厚的回報,即便戰死了,家人也會得到一大筆補償,他們還有什麼好顧慮的?逢敵死戰就是了!贏了,敵人的一切就會成為他們的戰利品,死了,家人從此衣食無優,怎麼算都是賺的!
眾將士激動的歡呼:「願為大將軍效死!」
陳應的雙手往下輕輕一壓,眾將士的歡呼聲嘎然而止。
「你們不是為我效死!」陳應道:「我給你們最好的裝備,最好的待遇,最嚴格的訓練,要的不是你們的效忠,而是……」
說到這裡,陳應霍地轉身,伸手指指向西北方,聲若雷霆吼道:當突厥人、或者薛延陀人再其他其他人,他們再次破關而入,滾滾鐵騎洪水般漫過長城的時候,當他們的長矛像森林一樣遮蔽地面,他們射出的箭矢遮住天空的時候,你們可以義無反顧的衝上去,為了這片土地,為了這片土地上那些用血汗供養著我們的人民,義無反顧地去死!」
「為了這片土地,為了這片土地上那些用血汗供養著我們的人民,義無反顧地去死!」
激昂的吼聲猶如一個驚雷,震撼著每個士兵的耳膜,也震撼著他們的心靈。
站在半山腰遮陽傘下的李秀寧的身子,陡然一震,她豁然起身,呆呆的望著激動著滿臉漲聲,吼聲如雷,聲音直衝雲霄的安西軍將士。李秀寧的臉色微微一變,她喃喃的道:「為了這片土地,為了這片土地上那些用血汗供養著我們的人民,義無反顧地去死……義無反顧的去死!」
何月兒的眼睛中,滿是崇拜的望著山下那具並不魁梧的身材,此刻陳應的身影,在何月兒的心中,無限放大,陳應簡直如同一個從天而降的戰神一樣,屹立在何月兒的心間。
何月兒心中暗暗道:「為了你,我也可以義無反顧的去死!」
……
漠北東突厥可汗牙帳內,歌舞昇平。
頡利可汗擺設酒宴款待劉十善。
劉十善是原漢東公劉黑闥的族弟,在劉黑闥死後,他輾轉來到東突厥,被頡利可汗圈養了起來。好吃好喝的供著,此時的劉十善全無心情欣賞突厥美女,如同抽風似的舞蹈表演,他也聽不懂東突厥美女嚎叫的歌聲是什麼意思。
劉十善有些忐忑的望著頡利可汗道:「不知可汗相召有何貴幹?」
頡利可汗灌了一大口馬奶酒,笑笑道:「你的夏王死了,你的族兄也死了。你想不想給他們報仇?」
劉十善眼中閃過一抹精光,朗聲道:「可汗,我實在不甘心,請您務必發兵,為夏王報仇啊!」
頡利可汗灌了一大口酒,笑著安撫劉十善道:「劉將軍放心,這幾日,便安心的在我帳中休息。放心,我金狼一族,不但會為夏王報仇,還要派兵,支持你在河北地區割據稱王。
劉十善大驚之後便是大喜,慌忙舉起酒杯敬頡利可汗。
兩人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就在這時葉護可汗阿史那莫何突然出聲道:「……花費人馬資源,去幫助劉十善那樣一個頹敗的漢人,太不值了,可汗怎麼能答應他??」
頡利可汗大怒道:「你們這些時日太安逸,都忘了教訓嗎?我們草原的兒女,必須要把目光,放的長遠,才能夠長久的生存。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就裡。
頡利可汗道:「現在,李唐王朝,一統中原在即——
頡利神色兇狠的瞪著眼睛緩緩掃視著眾人,朗聲道:「一個大一統的中原王朝,永遠不符合草原民族的利益,只有分裂的中原,才是任由草原子孫掠奪蹂躪,予取予奪的羔羊。
一眾部族長老瞬間恍然,不由的瞪大了雙眼。
頡利可汗目露凶光吼道:「中原一旦統一,統一的王朝,就會變成一頭獅子,返回頭來,將草原上的狼撕成碎片。」
只是非常可惜,劉十善不是劉黑闥,他去了河北,一樣失去興風作浪的機會。
……
深夜中的木蘭城,雖然這座新城還沒有建築好,卻初具規模。一個南北跨度六十四里的城池,顯得有些空曠。
李秀寧很想與陳應好好談談,可是等到兒子睡著,卻也沒有等到陳應回來、李秀寧望著何月兒道:「陳郎在哪?」
何月兒道:「半個時辰之前已經從軍營回來,如今還沒有回來,應在書房!」
李秀寧道:「拿個燈籠,咱們去書房!」
李秀寧與何月兒沿著甬道,朝著陳應的書房走去。阿史那思摩還像木樁子一樣,站在門外,就在阿史那思摩準備朝李秀寧施禮的時候,李秀寧擺擺手道:「夜了,本宮熬了一碗參湯,送給陳郎!」
阿史那思摩躬身道:「夫人請……」
李秀寧輕輕叩響書房的門,陳應道:「進來吧!」
陳應頭也沒有抬,繼續在紙上寫寫畫畫。
大量新軍湧入軍中,訓練自然不能停,當然還有軍規和制度。李秀寧望著陳應認真的書寫著。
第一:無條件服從命令,當上司正式下達命令之後,必須貫徹執行,不得質疑,哪怕命令是錯誤的!
第二:軍官不得對士兵作任何侮辱性的體罰,不得收受士兵贈送的任何貴重物品和金錢,更不得主動索取,違者撤職!
第三:必須時時注意儀表,衣冠不整的,內務不搞好的,不注意個人衛生的,一次警告,二次處分,三次清退,軍隊不收邋遢鬼和懶蟲!
……
林林總總,李秀寧看著陳應足足寫了五十幾條,涉及五花八門,簡直可以說是面面俱到。李秀寧也是帶過兵的人,她知道如果陳應的軍規拿到任何一支軍隊裡,弄不好軍隊將士就會譁變。
就在這時,陳應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陳應抬頭突然看到李秀寧,驚訝的道:「三娘,你什麼時候來了?」
李秀寧道:「來了有一會了,就在你寫第六十八條,不得隨意接受外人贈送的任何禮物,買賣必須公平,不得賒欠」的時候,我已經來了!」
陳應看著李秀寧手邊的那個食盒,微微笑道:「還有三娘知我,為夫已經餓了!」
李秀寧給陳應端起一碗參湯,還有一根醬豬蹄。
陳應也不客氣,仿佛餓死鬼投胎一樣,狼吞虎咽起來。
李秀寧不解的問道:「陳郎,時間不早了,事情是做不完的,不如早些歇息!」
陳應嘴裡還有豬蹄,含糊不清的道:「不行啊,休息不得,有些事情,必須儘早做完!」
李秀寧疑惑的望著陳應道:「陳郎,你這是怎麼了?」
陳應沉默半晌,才突兀的解釋道:「現在的大唐,貌似聲勢正旺,實際上,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李秀寧愕然瞪大眼,傻愣愣的瞅著陳應。
陳應神情淡淡的,仿佛在說別人家事。陳應接著道:「武德元年,一尺絹的價值,能換五斤的黍米,而今年一尺絹,就換來一斤的蘿蔔,這讓百姓怎麼活?
李秀寧依舊目瞪口呆不能回神。
陳應譏諷地笑道:「這就是現在的大唐,一統天下在即,卻也行將分崩離析……」
說到這裡,陳應不在說話。
事實上,陳應雖然在西域,卻在依舊關注著關中。陳應喜歡在細微之處,尋找真正的問題所在,所謂的細節決定成敗。在陳應無意在發現,關中居然開始了通貨膨脹,這讓陳應大吃一驚。
李秀寧的神情嚴峻了起來,她揮著拳頭道:「你說不說?」
陳應伸手擋在自己的臉側,無奈的連連點頭道:「我說,我說,算我怕了你了。
李秀寧得意的笑著放下手。
陳應沒轍的瞥了得意洋洋的李秀寧一眼,清清嗓子說道:「當今的大唐,有三大弊政,第一條是通貨不通,多年戰亂,導致錢幣大幅貶值,以至於民間如今交易,都是以物易物,絹帛本來是用來做衣服的……居然取代了錢幣的用處,說白了,就是錢不值錢了……」
李秀寧點點頭道:「這條我聽懂了,你繼續。」
陳應道:「第二條是官爵濫授,立國以來,為了穩固根基,你的父皇封賞了大批李家宗親和關隴世族,朝中遍地都是親王郡王,公爵可以用簸萁撮,
李秀寧忍不住搖頭苦笑道:「你這張嘴——」
陳應不理她,繼續道:「……同時,為了籠絡世族,和來投靠朝廷的豪強,任命了大批高官,而這些高官,卻並不具備相應的執政能力,甚至不能切實行使權力,這就導致,真正有能力會做事的人不得官,沒能力不做事的人卻尸位素餐,五品以上的高官,比比皆是,說白了,就是官不值錢了……
李秀寧一邊聽著,一邊緊緊的皺起了眉頭,面色逐漸凝重道:「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嗎?」
陳應不無警告的道:「很嚴重!當一個國家的錢不值錢了的時候,這個國家的經濟就崩潰了;當一個國家的官不值錢了的時候,這個國家的政治就崩潰了。」
李秀寧倒吸了一口涼氣,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道:「那第三大弊政是什麼?」
陳應道:「佛曰,不可說……」
說著端起參湯,自顧自的喝起來。
李秀寧上前,一把奪過湯碗,唬著臉道:「你說不說?」
陳應苦笑道:「你還要我說什麼啊?」
李秀寧將參湯遞在陳應手中,沒好氣的道:「別賣關子,大唐的第三大弊政,究竟是什麼?」
陳應重重的嘆了口氣,道:「先說好,不能動手。」
李秀寧道:「你說,我就不打你。
陳應道:「大唐的第三大弊政,是……」
陳應頓了一下。
李秀寧緊張的豎起耳朵聽著,一臉認真。
陳應接著道:「如今朝堂之上,皇帝、太子、秦王三頭並立……
李秀寧深有同感的皺起眉頭。
陳應道:「令出多門,文臣武將各有依附,相互之間必然要產生爭執和摩擦,季孫之憂,不在世族,而在蕭牆之內。
李秀寧愕然呆住了。
陳應伸手在李秀寧眼前晃晃。
良久,李秀寧嘆了口氣道:「二郎,不是安分了嗎?」
陳應苦笑道:「秦王殿下會安份嗎?他在不遺餘力培養自己的核心武裝力量,河東軍人馬已經超過十萬!」
陳應陡然發現大唐似乎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ps:今天在老家忙耕地,回來的晚些,等會還有!國慶假期要結束了,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