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山之巔,雲霧消散,失蹤了一個多小時的太陽再次高掛當空。陽光重新灑在玉帶山上,灑在大雄寶殿的金色琉璃瓦上,金光燦燦。
隨著太陽的重現出現,陰鬱的天氣所帶來的壓抑緩緩消散。
陽川心情沉重,因為,有一股氣息消失了,不是收斂式的消失,而是徹底消散之後,回歸到了天地之間。
林寬怔怔的望著山頂,問道:「結束了」?
陽川淡淡道:「讓塗勇下令把部隊都撤了」。
「不能撤」!王真看著陽川,「我兒子還在山上」。
林寬沒有理會他,轉身走向路口傳達了陽川的命令。
在山下守了幾天,什麼也沒有做的上千士兵,陸陸續續的離開,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王真憤怒的說道:「別忘了,你是來救人的,但是你什麼都沒做」。
陽川也沒有理會他,抬腳朝著山上走去。
王真只得無奈的跟上,「我知道你不喜歡元開,但他畢竟叫你陽叔叔」。
陽川淡淡道:「我今天來是因為我身上的軍裝,如果僅僅是因為他叫我一聲陽叔叔,我未必會來」。
王真張了張嘴,仰望著山頂,加快了腳下步伐。「希望你對得起你身上的這身軍裝」。
當陽川趕到山巔寺廟的時候,內心震撼不已。
寺廟的圍牆成了斷壁殘垣,大雄寶殿的外的廣場,青石鋪就的地面寸寸龜裂,狀如蛛網。
廣場上,白面無須的老人背著醫藥箱,呆呆的看著那口巨大的黑色棺材。
黑色長袍的老人站在大雄寶殿門口,他身後門檻上,王元開痴呆的坐在那裡,眼神空洞。
當王真看見王元開還活著的時候,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一路小跑著朝大雄寶殿跑去,路過老中醫的時候朝他點了點頭表示謝意,沒有停步的繼續往前走。
「林爺」?王真聲音顫抖,膝蓋一彎就要跪下去。
老棺材微微抬了抬手,一股無形的力量讓王真無法跪下去。
「還記得我在山下的時候對你說的話嗎」?
王真點了點頭,:「記得」。
老棺材輕輕呼出口氣,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抬腳向廣場中央走去。
「現在你滿意了吧」。老棺材的腳步停在黑色棺材前,他的這句話,像是在對老中醫說,又像是在對棺材說。
「你滿意了嗎」?老中醫反問道。
老棺材不置可否,喃喃道:「他就這麼走了」?
老中醫點了點頭,「走了」。
老棺材:「真的走了」?
老中醫:「真的走了」。
老棺材:「總覺得不太真實」。
老中醫:「是啊,但卻是事實」。
老棺材看著老棺材裡的老裁縫,喃喃道:「我以為你死了我會高興,但真看到你死了,我卻沒感到一點高興」。
老中醫:「不但高興不起來,是不是還有點難受」?
老棺材喃喃道:「總感覺心裡空落落的,缺了點什麼」。
老中醫淡淡道:「我以為他死了我會無動於衷」。
老棺材轉頭看向老中醫,問道:「是不是感覺比死了兒子還難受」?
老中醫眉頭微微皺起,像是在認真回憶死兒子時候的感覺,半晌後才說道:「比死孫子的時候還要堵心」。
「但是」,老中醫淡淡道:「堵心之餘,也挺羨慕他」。
老棺材:「羨慕什麼」?
老中醫:「羨慕有老友送行」。
老棺材哦了一聲表示認可,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已經把老友差不多都送走了,越走到後面,相送的老友就會越少。
「羨慕之餘還很心痛」。
「哦」?老中醫看向老棺材,「你們感情這麼好」?
老棺材搖了搖頭,「這口棺材是萬年陰沉木打造,本來是為我自己準備的」。
「嘖嘖,縱有黃金滿箱,不如烏木一方。你出手這麼闊綽,弄得我倒有些尷尬了」。
說著,老中醫在身上摸了半天,結果啥也沒摸出來,顯得更加的尷尬。
老棺材似乎還沉浸在痛失棺材的痛心裏面,「多好的一口棺材」。
老中醫看了眼老棺材的心口,那裡有著很小的一點血跡,小到不認真看,壓根兒就看不出來。
「陰沉木我出,還來得及再打一個不」?說著又接著說道:「最好是兩個」?
老棺材搖了搖頭:「怕是來不及了」。
「哦」。老中醫的這一聲哦略顯悲涼。「真羨慕你們」。
老棺材知道老中醫羨慕什麼,同一個時代的人,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走在最後的那一個人,一定是最寂寞的那個人。
老棺材最後看了一眼棺材,與老中醫擦肩而過。
老中醫轉頭看向老棺材的背影,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林正堂」。老棺材沒有回頭。
陽川一直站在寺廟門口,沒有進去打擾兩位老人與老友的告別,直到老棺材走出了寺廟,背影消失在了視線中,才抬腳跨過了寺廟的門檻。
來到棺材前,正了正身上的軍裝,敬了個軍禮,然後脫下帽子跪了下去,彎腰、磕頭,每磕下去一個,地面都為之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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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醫瞥了眼陽川,「你們認識」?
陽川起身,重新戴上軍帽。「老人家曾指點過我,雖然他不承認我這個徒弟,但不影響我認他這個師傅」。
老中醫哦了一聲,「不必難過,他走得很安詳」。
陽川看著棺材裡的老裁縫,雙眼微閉,雙手覆於腹前,確實很安詳。
「他若不故意求死,老前輩您未必殺得了他」。
老中醫淡淡道:「知道他為什麼故意求死嗎」?
陽川眉頭微皺,沒有回答。
老中醫笑了笑,「因為他活得不耐煩了」。
陽川眉頭皺得更深。
老中醫饒有興致的看著陽川,「儘管你竭力克制,但你身上的殺意仍然難以掩蓋,你想殺了我替他報仇」?
「想」。陽川沒有否認,一雙虎目平淡的看著老中醫。
老中醫問道:「你有幾成把握」?
「兩成」。
老中醫笑了笑,「不高啊」。
陽川淡淡道:「夠高了,我曾經執行過的任務,大部分連一成把握都不到」。
老中醫哦了一聲,「那你的運氣不是一般的好」。
陽川神色肅然,「運氣不好的早已經不在了,能留下來的當然是最好的」。
老中醫滿意的點了點頭,「很不錯,華夏的軍人就該有這種自信」。
陽川怔怔的看著老中醫,半晌之後轉過頭去,說道:「你走吧」。
老中醫笑道:「怎麼又放棄了」?
陽川淡淡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前輩這樣的人,不只是死一個少一個,而是死了就徹底沒了」。
老中醫哦了一聲,背著藥箱緩步離去。「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們這代人也該落幕了」。
大雄寶殿門口,王真喊了幾聲王元開都沒有反應,拉他也不起身,他就那麼茫然的坐在門檻上,像丟了魂一樣。
看著王元開痴傻的樣子,王真心如刀絞。
所謂子不教父之過,這幾天王真想了很多,王元開之所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這個當父親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元開,我們回家」。
說完,他蹲下身子,將王元開背在身上,第一次沒能起來,試了三次才站了起來。
六十多歲的老人,背著正值壯年的兒子,走得顫顫巍巍。
看著有些可憐。
但陽川站在原地,就那麼看著,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臉上看不出半點同情之色。
不是他不講情義,他跟著王老將打過越、戰,也算是王老將軍帶出來的兵,退役之後也不止一次去王家看望過王老將軍,他在王元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王元開。
他還記得在王家第一次見到王元開時的印象,進退有據、說話得體,少年老成,有著遠超同齡孩子的心智。
原本這樣的孩子是很討人喜歡,但他就是喜歡不起來。
他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孩子,直到後來很多年之後才反應過來,這孩子在成熟穩重的下面,掩藏著一顆不安分的心。
有著一顆不安分的心算不上什麼錯事,甚至應該算是一件好事,但是,當這顆不安分的心與他的能力、品格不匹配的時候,就絕對是件壞事。
如果是普通人還好,普通人若是幹壞事,所造成的後果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
但王元開這樣的人,在祖輩餘蔭的加持下,就會無限的放大那個壞的結果。
結果就是,華夏僅存的幾位超脫世俗的高人,一死兩傷。
在他看來,王老將軍是王老將軍,王家是王家,王元開是王元開。王老將軍是英雄,跟王元開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在他看來,王元開啥也不是,但就是這麼個啥也不是的王元開,竟然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後果,這是何等的罪過。
偏偏,犯下如此罪孽的人還活著,還不能把他怎麼樣。
所以,儘管看見王真背得很辛苦,他也無法說服自己上前去幫忙。
王真吃力的背著王元開一步一步走過來,在接近黑色棺材的時候,陽川直接撇過頭去裝作沒看見一般,眼不見心不煩。
但是,他剛撇過頭不到一秒,又猛的回過頭,雙目圓瞪死死的盯著王元開。
就在剛才他撇過頭的瞬間,他的餘光看見王元開看向了棺材,嘴角還翹起一抹詭異的微笑。但是,當他再次回過頭看去,王元開依然眼神空洞,痴呆的趴在王真背上。
陽川眉頭緊鎖,心裡一陣惡寒,他不太確定剛才是否是產生了幻覺。
王真以為陽川要上前幫忙,剛想開口說話,只見陽川身體一側,橫移到一邊把路讓了出來。
王真苦笑了一下,背著王元開與他擦肩而過。
王真父子走後,偌大的寺廟廣場,就剩下陽川和那口黑色的棺材。
陽川再次向棺材鞠了個躬,上前緩緩將棺材蓋子合上,就在棺材板即將全部蓋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
老裁縫手腕上帶著個玉鐲子,之前陽光太亮沒注意到,隨著棺材裡光線變弱,鐲子竟然發出了微光,微光之中,鐲子上似乎有文字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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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推開棺材蓋,陽光照射進去,玉鐲又恢復正常,看上去毫無異樣。
陽川怔怔的看著一臉安詳的老人,突然間明白過來,在這玉帶山,能夠帶著崇敬的心態小心翼翼為他收屍蓋棺的只有他。
想明白之後,陽川取下老人的玉鐲,雙手背光捂著,瞪大眼睛仔細的看,隱約看到了一行極小極小的蠅頭小字。
——「六十四道縫衣針法」。
陽川感覺到自己的手有些發抖,他極力的穩住激動的心情,小心翼翼的收好玉鐲,就像在收藏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實際上,這確實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他的眼裡擎著淚,作為一個男人,一個軍人,他已經記不起上次流眼淚是什麼時候了。
華夏民族已經丟失了太多歷史遺產,幸好今天保留了一件下來。
陽川身體站得筆直,莊重的給棺材裡的老裁縫敬了個軍禮,然後合上了棺材蓋子。
上山時,一個黑衣老人扛著棺材上山。
下山時,一身軍裝的中年男人扛著棺材下山。
下山時的棺材比上山時的棺材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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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的老棺材漫步於山間、漫步於鄉村、漫步于田野。他就這麼漫無目的的走著,走著,從日頭高懸走到落日餘暉。
他這一生都過得很平淡,除了在軍中那幾年,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做棺材,不停的做棺材。
那個年代,死的人太多了。
餓死的、戰死的、病死的,太多太多了。
一般人家,能有一口薄皮棺材就不錯了,半寸厚的薄皮板子,不講樣式、不講美觀,幾塊薄板幾個鉚釘湊在一起就是一口棺材。那樣的棺材,他一天能做二十口。
但是,他的最高記錄只有十口,還是在一天一夜不睡覺的情況下,才勉強做出來十口棺材。
因為他覺得即便是薄皮棺材也得用心用力去做,那是作為一個棺材匠最基本的要求,也是對死者最基本的尊重。
天色漸暗,他走到一處寬闊的田野間。與大多數郊區的農村一樣,田地沒人耕種,幾年下來,裡面長滿了一層一層叫不出名字的雜草。
冬天的雜草枯萎變黃,一陣冷風吹過,漫天是飛舞的枯草。
老棺材停下腳步,喃喃道:「跟了我一路,出來吧」。
喜歡獵戶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