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7-01
李曜此言一出,李衎自然無比意外,喜色一閃,卻又立刻沉下臉來:「五郎,茲事體大,休要胡說!方才三平說得仔細,你豈不聞?那李存信實是故意與我為難,才定下這般苛刻的交貨標準!你於鐵坊之事莫非能熟過三平去,焉敢胡言亂語?便是新招工匠也來不及了!何況那製造戰刀、箭矢皆須仰仗工匠之熟手,如今一時半會兒,上哪去招人?」
李曜微微側目望去,只見趙三平雙眼看著自己的腳尖,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李衎批評自己這個五郎君一般。韓巨則面露不屑之色,好似心中鄙夷藏都藏不住,李曜心知肚明,知道此人平時對他就頗為瞧不上眼,有這等反應倒也不為奇怪。徐文溥卻正好朝自己看來,目光又似疑惑,又似好奇,但更多的似乎還是不信。
「父親,如此說來,眼下已是死局,既是如此,孩兒想問趙大管事幾句話。」李曜不慌不忙地道。
李衎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問吧。」
李曜露出笑容,朝趙三平拱一拱手,問道:「趙大管事,你負責鐵坊已逾十年,我李記鐵坊諸多事務,事無巨細,你都了如指掌。而我主事鐵坊時日尚短,許多細務,遠不及你知道得清楚……眼下我李家已入絕境,曜雖駑鈍,畢竟為李家一員,自當為李家盡心竭力,為父親盡孝分憂……是故有幾樁疑問想請教大管事,還請大管事如實告知。」
趙三平連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五郎君切莫折殺老奴了,但請相詢,老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曜面色不變,依舊面帶微笑:「甚好,如此便首先請教大管事:大管事方才說我鐵坊之中能夠製造戰刀的熟練匠人只得十九人,如此是否可以理解為,在製造戰刀的全部流程之中,最為困難的部分,便只有這十九位大師傅才能完成,然否?」李曜說完,心頭暗道:這古人說話實在不爽,我又不大習慣,說得這么半文不白的,也不知道趙三平聽懂了沒?
不意趙三平還真聽懂了,他想了想,點頭道:「正是。」
「如此便要請教,究竟是哪些部分最為困難,只能由這十九位大師傅才能完成?」
這句話直白淺顯,趙三平自然聽得懂,但是他並不理解李曜問這番話的意思,只是見李衎並沒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便也表現得恭恭敬敬:「回五郎君的話,若說最困難的,當屬控火與淬火。控火便是掌握爐溫,爐溫若是不准,煉出的鐵塊要麼太脆、要麼太軟,不可製造成刀;淬火若不熟練,原本鋒利堅韌的戰刀便可能製成凡刀,威力大減,無法通過利器坊的查驗。」
李曜點點頭,又問:「然則控火與淬火,又復誰難?」
趙三平心下越奇,李曜這位五郎君對於製造刀劍本身就比較在行,這些事情他自己就知道,何必一定要問我?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定要相較,則仍屬淬火更難。須知控火雖難,然則若有大師傅傾心而教,聰慧之徒實可速成,而淬火則不然,乃須精熟技藝,分毫不可有誤,倘是生手,實難把握。」
「大管事,如此我且做一假設:倘使這十九位大師傅每日不務別項,只管淬火,則彼等一日可淬火戰刀幾何?」
趙三平不禁一愣,遲疑道:「淬火之難,難在技藝,而非難在勞力。倘使如五郎君所言這般,彼等只管淬火,不論其他,則可成之數自當倍增,每人每日淬火百把亦不算難為……然則何來許多半成鐵刃供其淬之?」
李曜卻不直接回答,只是笑笑,說:「甚好,然則其他工序,譬如那反覆鍛打最為耗時,我鐵坊學徒可有能勝任者?若有,其數幾何?」
趙三平蹙眉沉吟一下,答道:「鍛打,乃是鐵坊學徒基本功之一,彼等進我鐵坊而為學徒,首先便學鼓風燒火,以練力氣;其次便學鍛打,以練技藝。若只說勝任鍛打一條,至少可得百人,另去歲新來者,亦有十餘小徒,計時已足半載,如今也當勝任有餘,這般算來,我鐵坊之中,約莫有百二十人可以勝任鍛打。」
「甚好,如此我再有一問……」
然後李曜又細細問了許多,幾乎是把制刀的全部流程分開來問。他問得仔細,但趙三平等人卻是越來越糊塗,直到李曜最後一個問題問完,然後陷入沉思,他們還沒弄明白李曜的意思。
李衎也有些糊塗了,他感覺五郎的問題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完全沒個准信,正覺不耐,打算揮手讓他退下之時,李曜卻突然開了口:「父親,如今並非農忙時節,我家田莊裡的那些佃戶、長工們現在可還清閒?不知可否調撥一兩百勞力與我?」
李衎一句「你先下去」話到嘴邊又噎了回去,遲疑道:「勞力?你待如何?須知鐵坊之事,所重者技藝,非是尋常莊稼漢所能代。」
「呵呵,父親莫急,且聽孩兒細細道來:方才大管事有言,百二十人鍛打,恰可供出十九位大師傅淬火所需之鐵片數,然則若此百二十人皆去鍛打,則鼓風燒火之人便有所缺。鼓風燒火,所需技藝甚少,所重者在乎是否有力,雖也有火候掌控之法,卻可遣監工五人控之,是此足以監控指導鐵坊全部坩爐之火候無誤……」李曜微微一頓,目光炯炯:「如此一來,只須調撥八十勞力,便足以讓全部坩爐不斷鼓風燒火,進行冶煉,而因有監工督導,亦不會出現控火不准之失。」
李衎皺著眉頭:「那便如何?彼等之能,便也只是燒燒火罷了……再者,彼等燒火,則工匠學徒要來作甚?」
李曜笑起來:「工匠學徒之事務,方才孩兒不是已經講明?新來勞力燒火,學徒鍛打,工匠只管安心淬火。如此一來,三等人眾,各安其職,各能勝任。尤其彼等人眾皆專務一事,勢必熟能生巧,非但越做越精,而且越做越快。」
李衎和三位管事同時愕然,他們都不是蠢人,李曜說得這麼清楚了,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若真是這樣安排,只怕……只怕一天製造一百多把戰刀還真不是什麼難事!
徐文溥這時忽然插嘴問道:「五郎君此法,當真是想前人所未想,實是高妙之極!文溥佩服之至,只是五郎君方才向阿郎索要者,足有一兩百勞力,如此卻只安排了八十人,則其餘眾……啊,自然,想來郎君必是早有安排的了?」
徐文溥這話問得正是時候,李衎剛才想明白了李曜的安排之妙,然後也意識到還有空餘勞力沒有得到安排,於是也朝李曜看來。
李曜微微一笑:「知我者,文溥先生也,這其餘眾人,我確有安置。」他轉頭朝李衎道:「父親,孩兒自承庭訓,主事鐵坊以來,於鐵坊諸多事務皆曾細細思量,偶有一得之愚,要請父親指點。」
「但說無妨。」
「是,父親。此事咋一看來,實不顯眼,往往為人忽略,然孩兒仔細籌算之後,方驚覺此事於鐵坊之效率影響極大,不可不察。」
李衎心中好奇,說道:「你且說來。」
「孩兒初至鐵坊,即承母親慈訓,曰『多看多思』。淳淳教導,孩兒不敢輕忽或忘,每至鐵坊,於諸多細務詳加觀摩體會,其中有一事,為孩兒所異,便是見我鐵坊所需煉鐵之材,諸如鐵礦、木炭等,運抵之後,皆隨意堆置於倉,每到用時,大匠則命學徒搬取……孩兒思量許久,竊以為此等做法極為不妥。」
李衎心中更加好奇,這又有什麼不妥了?但他還沒問出聲來,一邊的韓巨卻忍不住了,說道:「這有什麼不妥?難道大師傅們派自己帶的徒弟做點事也不行?須知鐵坊成敗,很大程度上便決定於大師傅們的技藝高低……這些大師傅們可是鐵坊的寶貝,這點權利總該是有的,總不能要用礦用炭的時候,還讓大師傅親自去搬吧?五郎君這話,俺老韓著實不能苟同。」
李曜似乎沒聽見他話里的鄙夷和不滿,只是笑笑,說道:「韓二管事深明技藝,對大師傅們關愛有加,實乃鐵坊幸事……如此搬運之事,若要讓大師傅們親自為之,自然更加不妥。」
韓巨皺起眉頭:「那五郎君何以有此一說?」
徐文溥卻明白過來:「五郎君之意,莫非是讓那些勞力來做這些搬運的活計?如此自然是可行,然則……似乎也不算何等大事吧?」
李曜哈哈一笑:「徐管事素稱鐵坊智囊,豈能沒有看出其中關鍵,莫非故意與我說笑?」
徐文溥面色微微一紅,但卻並未不懂裝懂,坦然道:「慚愧,慚愧,五郎君大才,文溥確實沒能看出其中關礙。」
李曜呵呵一笑道:「既是如此,也罷,我便把此事分說一二。先前我便說了,此事看起來只是一樁小事,然則細節決定成敗,此事其實關係甚大,若能妥善解決,必為我鐵坊效率之提升有莫大好處……細究其中緣由,則此事可一分為二,一曰『物流』,二曰『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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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才知什麼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五郎君平日沉默寡言,卻不想胸中自有丘壑,實乃大才。這區區倉庫存儲、物資調配之事,他竟能分析出這許多道理來!大管事,我以為五郎君所言極是,若是按照今日五郎君的處置來辦,我等完成這次任務,當不為難。」
三位管事議事結束,剛出大門,徐文溥就忍不住贊了出來。他在鐵坊一貫有智囊之稱,可面對今日之事也是束手無策,卻不料平日裡唯唯諾諾毫無建樹的五郎君居然深藏不露,竟能想到那個什麼「流水線生產」,把各個製造步驟分開來,按照工匠、學徒的技術能力分別安排其工作。如此一來,每個人都能發揮自己最大的優勢,而且只做一樣的話,顯然會做得更加熟練,其效率肯定會大幅提升,這是毋庸置疑的。
趙三平聽了,也很是感慨,重重點頭:「是啊,今個五郎君這番見解,當真是絕妙高論,說句犯忌的話,當初阿郎讓五郎君來鐵坊主事,我還覺得有些不妥,如今看來,還是阿郎英明啊。」
徐文溥點頭稱是,韓巨卻有些不服氣,說道:「我就沒看出來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做事的還不是那些人?我還就不信了,叫他這麼一改,原先要干半年的活兒,現在一個月就能做完?」
趙三平似乎性子隨和,聽了也只是呵呵一笑,並未答話。徐文溥則微微揚眉:「韓大兄若是不信,小弟也無甚可說,只好等一個月後,一切自見分曉。」
趙三平一聽,怕他們拌嘴,插話打斷道:「阿郎既然交代我三人立即去鐵坊把五郎君吩咐的事情布置安排,那就不要在這裡爭論了,俺們代州李家,一切以阿郎的意思為準,阿郎認定五郎君的辦法能成,那我老趙頭就相信,這事兒能成!就這麼著吧,大家趕緊辦事,不要耽誤阿郎的大事……這雪大風大的,大家也都不容易,一會兒事情辦妥了,我請你們去一醉樓,上好的杏花塢竹葉青伺候……」
一說到一醉樓,韓巨和徐文溥果然忘了爭執,都笑起來。韓巨嘿嘿笑道:「杏花塢的酒是好酒,不過我老韓對竹葉青那種『文人酒』不感興趣,倒是喜歡那大補元氣、健脾益腎的杏花塢羊羔酒,不知趙老哥你……」
「好說,好說,管夠,管夠!」趙三平笑得臉上都起了褶子,語氣倒是暢快。
徐文溥搖頭晃腦,道:「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杏花塢三大名酒,竹葉青、杏仁露、羊羔酒,竹葉青可是排名第一的貢酒,最好不過了。說來咱們也是運氣好,生在河東,節帥又是好酒之人,是以這三大名酒除了上貢之外,真正剩下的佳釀,大多都在咱們河東散發,外地那些呀,十之七八都是下品抑或仿冒,難得趙老哥今日肯破費一筆,文溥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哈哈!」
趙三平滿臉笑容:「俺是李家老奴,能看見五郎君今日臨危不亂,奇謀迭出,心裡歡喜得很吶!破費一次,就當慶祝,又有何妨?」
韓巨和徐文溥知道這趙三平對李衎阿郎忠誠無比,加之他又沒有子嗣,對老李家的三個孩兒,頗有對待自己孩兒的意思,時時刻刻為他們打算。這種典型的老奴心態,他們二人倒是很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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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李宅後院中,楊氏站在一棵梅樹前,看著面前自信滿滿的孩兒,有些擔憂的問:「曜兒,你這辦法,當真管用嗎?」
「娘親寬心,這套辦法孩兒已經反覆推敲過,原本是想繼續完善之後再向父親稟明,然則如今既然出了這檔子事,也只好提前拿出來,雖然還有些地方未臻完美,但渡過此次危機應當不成問題。」
楊氏怔怔看了孩兒一眼,總覺得孩兒跟以往有些不同,可這種不同,只是一種氣質上的差別,她又哪裡能真正看出眼前的這個曜兒,已經不是她真正的孩兒了。
終於,楊氏還是點了點頭:「你有信心,這自然是好的,你是實誠之人,為娘相信你不會拿這樣的大事來作戲耍,只是我這心裡終究還是有些不託底……就是這般簡簡單單地把工序分開,這幹活的進度就能提高五倍有餘?這……這當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曜心道:「五倍?五倍算什麼?知道福特阿郎創造性地使用流水線生產之後,福特當年的產量增加了多少不?人家翻了四千多倍!當然,汽車的零部件太多,手工製造和流水線製造差別大一點也正常,而這製造戰刀雖然在現在這個時代也算是工序複雜的工作,但跟製造汽車相比,還是沒有可比性。不過即便如此,提高區區五倍生產率,那也真不算什麼太難的事。」
心中雖然這麼想,但這話當然不可能明說,只好岔開話題:「娘,孩兒聽父親的意思,似是這次咱家跟李存孝李給事搭上了關係?」唐朝對官員,沒有稱呼「某大人」的習慣,「大人」在唐朝特指父母,尤以父親為主,所以稱呼某官員的時候,通常是姓加官職簡稱或者姓加勛、爵簡稱。李存孝此時是河東節度使府給事帳中,因此李曜稱之為李給事。
楊氏立即面現憂色:「嗯,是有這麼回事,不過也正因著這件事,咱們才得罪了那李存信。張污落(李存信本名)這個回鶻人,據說一貫小肚雞腸,歷來看不慣李給事英勇善戰,他們兩人之間早有齟齬,今次你爹跟李給事走得太近,張污落便心存嫉恨,就為了這麼點事,他便要置我家於死地,足見其心狠手辣。唉……你那法子就算有用,咱們能躲過這一回,下一回卻不知道會是什麼模樣了。」
李曜微微揚眉,問道:「聽說李給事善使大槊和筆燕檛,不知是真是假?」
楊氏搖頭道:「這個為娘就不甚知曉了,你問來做甚?」
李曜思索著道:「李給事雖然善戰,但跟隨節帥的時間畢竟比不得張污落,而且張污落通曉諸夷之語,又素有知韜略美名……須知節帥麾下猛將如雲,缺的就是善謀之人,是以眼下看來,節帥對張污落的器重,只恐還要更甚於李給事。然則李給事既是我代州飛狐人,父親又已經搭上了他的關係,我們也只能好好利用這個關係。孩兒以為,李給事雖然在節帥軍中地位比張污落略低,但他畢竟是我河東軍第一勇將,又為節帥螟蛉,他若是鐵了心要保我們李家,就算是張污落,也得掂量掂量。如此說來,倘使果真到了那般地步,只怕張污落便未必會再動咱們了,須知他雖驕橫,卻不會是那等不知輕重之人,為我們區區一個代州李家與李給事完全撕破臉……我料他必不會做這等蠢事。」
楊氏面現驚訝:「你,你也是這般判斷?」
李曜奇道:「還有誰這麼想了?」
楊氏見他面色自然,收起驚訝之色,笑了笑:「你父親也是這般說法。你方才過來之前,他還與我說道,那李給事乃是性情中人,此番他救我們不得,心中必有愧意,而我們若是竟能只憑自己的能力就度過此次危機,李給事定會對我們代州李家另眼相看,今後咱們在李給事心中的分量,便又重了三分。」
李曜這才恍然,想想也是,李衎能白手起家打拼出這份家業,自然不是糊塗蛋,能想到這一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楊氏卻又繼續問道:「可這與你問及李給事善使何種兵器,卻有何干?……莫非,你想給他製造新的兵器?這隻怕難了,像他那樣的大將,手中兵器必然都是使慣了的上品利器,再者說,咱們李家對製造馬槊可不在行。」
李家不擅長制槊,這個李曜自然清楚。馬槊可不是歩槊,這兵器不僅造價高昂,而且費時極長,一把馬槊製造成功,至少需要三年,歷來就是世家將領才能用得起的高檔產品。馬槊跟歩槊的差距,就如同勞斯萊斯和自行車之間的差距一樣。當然,正如同堵車的時候,勞斯萊斯還不如自行車好用一樣,馬槊這兵器限制也不少,由於太長,下馬之後是不可能用馬槊來作步戰的。反過來也可以說,善使馬槊之人,必然是高明騎將。
李曜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當下回答道:「尋常馬槊,咱們是不大在行,不過孩兒聽說李給事天生神力,每戰必備雙馬雙槊……所以孩兒打算為他特製一把精鋼長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