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曾多次聽恩師提及中原與塞北草原的戰和興替,乃至中原應當如何應對草原民族南下的威脅,而讓他印象最深的,有兩句話:
「漠北草原之上,若有一族興盛而無掣肘者,中原必危。」
「塞北之地,中原未必不可圖,所慮者,縱勝而難固也,戰而勝之可矣,勝而守之,則實非上策。因勢利導,智者之謀,使二強相爭,則中原之幸;使三足鼎立,則中原必盛;使群狼競食,則中原萬世不替也。」
李曜這番話,算是他個人對熱兵器大發展時代之前塞北威脅的總結和反思。在他穿越到唐末之後,之所以格外擔憂五代亂世的出現,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唐朝盛世之後,中原王朝對北方草原民族長達近千年的無力。
中國歷史上兩個被人念念不忘的盛世,一為漢,一為唐。漢之盛世,無非西漢武帝、昭帝、宣帝三世,以其文治頗效,而武功大盛稱道。唐之盛世,在貞觀後至開元,以其兼容並包,雄渾大氣而著稱。兩相比較,漢之世,國境不過河朔,西至西域,乃是諸國臣服,而東北與西北的少數民族多數還要受到匈奴的威脅。而唐之世,國境強盛時遠達北海,冊封之國,東西南北,四面皆來遠朝,不可謂不強!然而,他心中卻總有一種擔憂,正是唐之兼收盛世,而使唐之後世盛世不再。
在原先那個歷史上,唐之後五代,中原混戰,而契丹漸強,混一北疆,成為之後百年威脅中原政權的強大軍事力量。事實上契丹族首領,早在唐貞觀年間就接受了太宗皇帝的冊封,且賜國姓李。有唐之世,契丹人在中原擔任武官職務的,並不罕見。雖然在唐三百年間,契丹族曾經反覆,去唐而歸附突厥,但是,契丹和唐政權的聯繫卻緊密得多。開元年間,玄宗置松漠府,封契丹首領李失活為都督,封松漠郡王,以永樂公主妻之,令失活統領契丹八部。
少數民族一旦接受了中原王朝的冊封,加強了與農耕文明的聯繫,往往便會迅速發展,快速的啟動封建化進程。契丹族接受唐冊封,對部族長遠的發展無異注入了催化劑。而契丹人多流內地,任要職,對於契丹本民族的發展也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唐朝以自己百年積累的威望懾服著四夷,並加以恩寵,實際上,也是在推動他們的發展。隨著唐王朝漸漸的衰落下去,周邊一些原本受冊封的落後的少數民族也慢慢開始強盛起來。
遼太祖阿保機在位時,唐朝已亡,中原割據,再沒有一個強大的王朝可以懾服住北方強悍興起的遊牧民族,於是遼趁機統一了北方,在經歷後晉納獻燕雲地後,遼太宗一度南下攻陷開封。而中原王朝失去了燕雲屏障,在之後的百年時間裡,一直處於被動的防禦地位,遑論威震漠北,再現大唐盛世?
遼宋百年對峙後,終於相繼滅亡,而滅亡兩個大國的,恰恰也是北方苦寒之地起兵的女真族。女真族遠祖肅順,唐時為黑水靺鞨,遠在隋朝就已經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開元時,唐置黑水都督府,以其長為都督、拜勃利州刺史。爾後黑水靺鞨分為兩部,混同江以北為生女真,即後來金人的祖先。黑水靺鞨部先後臣服於唐朝、遼朝,在唐朝時處於半農半獵階段,直至遼末期才逐漸開始發展,最終強大滅亡了不可一世的大遼朝。可以說,遼人受唐恩澤而漸強,而遼自己又為自己挖掘了墳墓。雖然遼統治者一直都在壓榨女真人,但是,女真人通過與遼人的經商往來,獲得了技術和物品,並且通過遼人學習了制度,促進了發展,這點是毫無疑義的。雖然自唐滅,至金強,遠隔兩百年,但是兩者間通過契丹族人構成的聯繫,放在浩瀚的歷史長河裡,卻是無法割裂的。
唐使契丹大,遂為北患,而契丹使女真強,終於吞河北之地。
東北有契丹、女真,西北則為党項族。党項族最初強於隋朝大業年末,在貞觀時歸附唐朝,在開元年間從松州遷徙到慶州,也就是後世甘肅的地域,隨著吐蕃勢力的強大,永泰年間,又遷徙到銀州、夏州,也就是後世的寧夏地域,此後党項族一直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地方發展,在唐大和年間,逐漸強盛起來。這一地區,也成為了後來建立的西夏國的核心地帶。
在唐朝統治期間,党項族由於受到吐谷渾和吐蕃的威脅,曾經叛唐,但經過兩次遷徙後,安定下來接受唐的冊封和賜姓,依靠自己的畜牧業和唐朝進行交易。在後來五代時期,強大起來的党項部割據銀、夏地,並且在亂世中擴充自己的國土,終於在北宋時建立西夏國,先後和北宋、遼,以及金、蒙古鼎立。
北宋王朝雖然是結束了五代割據的局面,但是並沒有統一華夏,而是與強盛起來的少數民族鼎立,爾後北宋罹敗金人之兵,南遷杭州,一直沒能再次統一北方。而北方的金朝又被少數民族蒙古滅亡,蒙古最終也統一四方,建立元朝,經過這數百年的民族混戰,相互融合,漢人國勢衰者百年,從前浩浩然的一派大唐盛世雄風,被沖洗得乾乾淨淨,使往昔的盛世一去不復返,甚至有許多後人感慨:「崖山之後無中國」。
悲乎,嘆哉!唐以三百年之盛,威服四方,而唐之恩威並濟,卻使四夷速起,為禍後世。豈非大唐之盛,而後世之衰?
李曜深知馮道為人,故而與他提及該以何等手段控制北方草原,其言之多,不下數十次,然則歸結在一起,卻就是馮道記得最為清晰的這兩句!而這兩句話的關鍵,無非是一點:不可使草原一統,必須因勢利導,使其內爭不斷,如此則中原可安、可興、可盛!
今日大封裔的意外出現,便讓馮道忽然靈機一動:「耶律阿保機有梟雄之姿,一旦讓他混一漠北,定是中原之禍,然則若有渤海國為其掣肘……」
他心中躍躍欲試,畢竟,大唐的衰落雖已是不爭的事實,但似乎對渤海國,仍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姓大氏。高麗滅,率眾保挹婁之東牟山,地直東營州二千里。南比新羅,以泥河為境。東窮海,西契丹。
渤海國實際是東北肅慎族系後裔的一支――粟末靺鞨所創建的。渤海強盛時期,其疆域包括後世吉林省的大部分,遼寧省的小部分,以及俄羅斯濱海地區和朝鮮半島的部分地區,轄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餘縣。
馮道思索著有關渤海國的所知線索,忽然發現渤海的榮衰似乎基本上與大唐同步,這也是渤海與大唐緊密相連的一個表現。
他又回憶起恩師對此的一些講述,似乎曾有提到過中原統治者對周邊各民族管轄辦法基本上採取兩種形式:一種是保持其民族特點,盡力採取招撫,使之臣服中原,通過封冊、朝貢予以控制,一般來說,輕易不使用武力;一種則是採取武力統一,仿中原制度建立郡縣,直接置於郡縣管轄之下。
「我朝初年,以太宗文皇帝為首的幾代先帝看到了民族問題之複雜與嚴重,對一部分民族實行了較為開明的政策。在政治上,運用招慰安撫,利用原來的首領統治,由臨近節鎮管轄;在經濟上鼓勵自給自足,並尊重當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這樣的民族政策和寬鬆和諧的政治環境,為一些民族政權如渤海國的發展狀大提供了契機,也使得其中一些民族政權如渤海國,對我朝長期尊敬,忠心耿耿。」
馮道回憶並仔細品評了恩師李曜的這番話,心中暗暗點頭:「老師說得沒錯,渤海對我大唐,在藩國之中的確算得上忠心耿耿,若是可以渤海牽制契丹,倒是一步好棋,只是不知渤海如今實力如何,能否有足夠的力量牽製得了擁有阿保機這般梟雄首領的契丹八部。」
由於渤海一直是大唐的忠實屬國,馮道又出身燕幽,因此對渤海國的歷史也頗有了解[無風註:盧龍節度使府名義上押領渤海國,對其有一定程度的管轄權和較大影響力。]。
隋朝時,靺鞨有數十個部落,經過隋末唐初的戰亂,靺鞨各部逐漸歸附於粟末、黑水兩個強大的部落。不幸的是,粟末部一度被控於高句麗人手中。大唐經過二十多年的討伐,於總章元年(高宗時期),徹底打敗了高句麗。為了加強對高句麗的控制,大唐將一部分高句麗人和靺鞨人遷至大唐在東北的統治中心――營州。在靺鞨人住進營州的幾年後,營州連年災荒,民不聊生。營州都督無視百姓疾苦,引起各族人民的強烈不滿。契丹首領李盡忠和他內兄孫萬榮聯手殺掉營州都督,揭竿反唐。住在營州一帶的靺鞨也參加了李盡忠反抗大唐的隊伍。
武則天為了分化反唐隊伍,瓦解叛軍,封靺鞨酋長乞四比羽為許國公,封粟末部首領大舍利乞乞仲象為震國公,並赦免他們的反唐罪行。兩位靺鞨首領拒絕接受封爵,各自率領本部人馬一些高句麗人,東渡遼河向故土長白山一帶進發,以求發展。武則天派契丹降將李楷固率兵追擊逃亡的靺鞨人,乞四比羽陣亡。不久,粟末部首領大舍利乞乞仲象病逝,其子大祚榮率部繼續向肅慎故土東奔而去。大祚榮為人豪爽,智勇雙全,在天門嶺伏擊唐軍,唐軍大敗,只有李楷固一人得以逃生。這次戰役的勝利,不僅大大提高了大祚榮的威信和地位,也為日後創建渤海國奠定了第一塊基石。
大祚榮將粟末靺鞨帶到長白山東北坡的奧婁河(牡丹江)上游地區落腳,在當地引起了強烈的震動,流離失所的靺鞨人紛紛投奔大祚榮。大祚榮聚集錢財,練兵牧馬,建城築寨,於武則天聖曆元年,在後世吉林省敦化市附近建立了震國,大祚榮自立為國王。這是一件帶有里程碑性質的事件,源遠流長的肅慎族從此有了自己的國家組織,靺鞨人發展至此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
對於大祚榮稱王,大唐(實際是武周)本不想聽之任之,但由於突厥、契丹做亂,使得中原到東北的水陸交通完全中斷,朝廷鞭長莫及。大祚榮利用這難得的機遇南征北戰,開疆拓土。以牡丹江上游為中心,初步建立起一個西接契丹,東瀕日本海,南以新羅為界,擁兵數萬,戶數十萬,方圓兩千里的地方民族政權。
公元705年,唐中宗李顯復位。他派遣侍御史張行岌到震國進行友好訪問。大祚榮與張行岌會晤後,毫不猶豫地確定了兩國的隸屬關係,甘願率國稱臣。為了表示對唐朝的忠誠,大祚榮決定派二兒子大門藝隨張行岌入質朝廷。從此,震國對唐朝正式稱藩。
張行岌帶著大門藝回到長安後,唐中宗非常欣慰,留大門藝為宿衛,並準備再次遣使正式冊封大祚榮。不料,北方戰事又起,烽火連綿,冊封之事被拖延下來。直到七年後,邊境平息,新皇帝唐睿宗按照先帝的既定方針,於公元712年派遣郎將崔忻代理鴻臚卿(相當於外交官),前往震國,傳達皇帝諭旨。朝廷此次冊封大祚榮三個官職:一是左驍衛員外大將軍,為虛職;二是渤海郡王,這是實職;三是忽汗州都督。定國名為渤海,原粟末靺鞨族號和震國之名都不再使用。
占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渤海國再次順時應勢,臣屬大唐,把與唐朝結好通貢做為一項基本國策貫徹執行,使得這個地處東北邊陲的地方民族政權融入中華民族的大家庭之中。
公元719年,渤海一代英主大祚榮去世,渤海舉國哀悼。唐玄宗親自接見了渤海國的報喪使者,並賜帛五百段。為表重視,朝廷還專門派外交官去渤海弔唁。渤海為大祚榮舉行了隆重的國葬,諡之為高王。
隨後,朝廷再次遣使冊封大祚榮長子大武藝為渤海郡王,還兼領「九姓燕然都督」。大武藝即位後繼承父親的遺志,東征西討,建功立業,使得疆土不斷擴張,渤海聲威大振。雖然如此,有一件事還是讓雄心勃勃的大武藝耿耿於懷,那就是在渤海北部稱雄的黑水靺鞨。黑水靺鞨是個強大而鬆散的部落聯盟,分散在黑水(黑龍江與松花江匯合點以下到入海口)南北的廣闊地區。黑水靺鞨廣袤疆土讓大武藝垂涎三尺;黑水靺鞨與唐朝的密切來往更讓大武藝眼紅。黑水靺鞨也是唐朝隸屬下的地方民族政權,與渤海有相同的政治地位。但黑水靺鞨與唐朝發生關係較早,在公元722年,唐玄宗就已經封其酋長為勃利刺使。僅開元年間其遣使朝唐就達十五次以上,足見其與內地關係的密切程度。黑水靺鞨不僅對朝廷的貢品珍貴豐富,在黑水府建立後,他們還主動要求朝廷派員督導。唐朝對黑水靺鞨的順從行為非常滿意,除了滿足他們的種種要求之外,還賜給大量的生活必須品,並給黑水府的官員們封賞授官。這不免令大武藝產生政治上的危機感。
大武藝經過一番認真思考之後,決定用武力征服黑水靺鞨。他的理由是:「今不計會,即請漢官,必是與唐家通謀,腹背攻我也。」這一決定,立刻遭到以大門藝為首的反戰派的反對。大門藝曾做過多年唐朝的宿衛,不僅對大祚榮的外交政策有較深的理解,對唐朝的軍事實力也非常了解。他認為,對黑水靺鞨開戰就是背叛唐朝,而背叛唐朝無異於以卵擊石!大門藝義正辭嚴地勸誡大武藝:「唐國人眾兵強,萬倍於我,一朝結怨,自取滅亡。」大武藝根本聽不進去,命大門藝為進攻黑水靺鞨的主將。大門藝無奈,兵臨黑水靺鞨邊境時,再次上書大武藝退兵。大武藝非常氣憤,革去大門藝職務,準備將其召回殺掉,另派其從兄大壹夏統率三軍攻打黑水靺鞨。
大門藝見勢不妙,逃出軍營,投奔唐朝,向朝廷匯報了大武藝的行為和自己的遭遇。為了嘉獎大門藝,朝廷授予他為左驍衛將軍,並賞賜了許多東西。大武藝聞訊氣得火上澆油,一次一次地要求唐朝殺死大門藝,遭到朝廷的拒絕。這樣一來,大門藝就成為渤海與大唐關係的焦點。
大武藝對黑水靺鞨的軍事行動並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他對大門藝又鞭長莫及。雖然唐玄宗多次派人勸阻大武藝,但收效甚微。正在此時,契丹利用渤海與唐朝的矛盾,慫恿大武藝進攻唐朝。不自量力的大武藝於公元732年兵發水旱兩路,大舉犯唐。戰爭初始,唐朝在毫無準備的的情況下非常被動,大武藝所向披靡。唐朝一旦緩過神來,立刻調集大軍從西、南兩個方向進擊渤海,打算將其一舉消滅。新羅國王領奉朝廷之命,領兵十萬殺向渤海。由於時值冬季,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未及交戰,人馬就死傷過半。大門藝所率人馬從幽州一帶向西境進攻也毫無進展。唐玄宗認為這是天不滅渤海,下令撤兵。
雖然朝廷大軍撤去,大武藝還是被嚇得心驚肉跳,自己的莽撞冒失幾乎造成滅國之災!為了避免事態擴大,大武藝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說這場戰事實為兵諫,起因為「兄弟之爭」。為使渤海轉危為安,大武藝派人到長安呈送「請罪表」,表示自己追悔莫及、痛改前非的心情。唐玄宗從大局出發,原諒了大武藝,讓來人帶回一份恩威並用的諭旨:「敕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大武藝:不識逆順之端,不知存亡之兆,而能有國者,未之聞也。卿往年背德,已為禍階,近能悔過,不失臣節,速復非遠,善又何加。朕記人之長,忘人之短,況此歸伏,載用嘉欣,永祚東土。」從此,渤海政權與大唐的關係一如既往,「門藝事件」就此了結。
馮道在李曜身邊數年得到了可稱全方位的培養,以他的能力眼光,可以清楚地從這段歷史看出,所謂「兄弟之爭」,絕不是家長里短的瑣事,而是治國方略之爭。大門藝在忠唐還是叛唐的大是大非面前清醒地認識到,渤海與大唐的關係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維護渤海與大唐的關係,具有非凡的膽識和眼光。他的以身作則和朝廷的武力威攝,使得大武藝幡然悔悟,懸崖勒馬,挽救了渤海國。大門藝的行為對渤海後代統治者產生了深遠的積極影響,這一點在「安史之亂」中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大武藝在位十八年,於公元737年壽終正寢,其子大欽茂繼位。唐朝冊封他為渤海郡王、左繞衛大將軍、忽汗州都督。大欽茂雖然不像他的父親那樣驍勇善戰,東征西討,但其政治頭腦非常清醒。他以唐朝為榜樣,勵精圖治。他不僅大膽啟用文人,使各級領導機構知識化、科學化,還大力提倡學習吸收中原文化,在當地建立學堂的同時,還向唐朝派出大批「留學生」,中原的科學文化開始大量地向渤海湧進。這些措施,讓渤海政權更加穩固,「海東盛國」現出雛形。如果說以武略治國有方的要數武王大武藝和宣王大仁秀的話,那麼,以文治著稱的就是文王大欽茂和第十一代王大彝震了。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本來,地處邊陲的渤海與這場叛亂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安祿山以平盧節度使併兼任渤海黑水四府的經略使,正巧是渤海郡王大欽茂的頂頭上司,這就使渤海處於極其敏感的位置上。大欽茂對這場叛亂有著清醒的認識,並做好了必要的準備。首先,他把重兵調往西線,以防安祿山將戰火引向渤海;之後,又頻繁地派出使者前往東鄰日本,與日本互通信息,並主動為日本與唐朝來往的使者設置中轉站。戰爭使渤海與唐朝有四年時間失去聯繫。而在這四年中,大欽茂對唐玄宗一直忠心耿耿。
公元756年,大唐之平盧留後徐歸道派人來渤海徵調兵馬,要求渤海派騎兵四萬來會,合擊安祿山。大欽茂沒有輕信,將來人扣留,然後派人核實情況。結果,同年末,徐歸道歸附安祿山,成為反唐的幹將。後來唐朝準備收復失陷的西京,派進義到渤海聯絡,大欽茂對此同樣表示懷疑,「且留進義,遣使詳問」。上述事件可以看出,大欽茂不僅在政治上幹練穩重,而且深明大義,對大唐忠心不渝。因「安史之亂」遠避四川的唐玄宗,對大欽茂無限感激。「安史之亂」平定後的公元762年,大唐正式詔以渤海為國,晉封大欽茂為渤海國王。此後,渤海國與大唐的聯繫更為緊密。
馮道自己對渤海國本身也頗有好感,這主要是因為某種文化認同感——渤海國在接受唐朝政治制度、學習科學生產技術的同時,也將中原的儒學、佛教、文學藝術等也大量地吸收到渤海。唐朝與渤海互派的使者,大多都是飽學之士,在完成政治使命的同時,也大量地傳播了中原文化。渤海派到長安的「留學生」,學習古今制度,攻讀儒家經典,參加唐朝的貢舉考試。渤海國相烏炤充與其子烏光贊,先後考中進士,一進傳為美談。渤海地區普遍使用漢字,渤海人也有較高的文學造詣。晚唐著名詞人溫庭筠曾寫下這樣的詩章――《送渤海王子歸本國》:
「疆里雖重海,車書本一家。盛勛歸舊國,佳名在中華。定界分秋漲,開帆到晚霞。九門風月好,回首是天涯。」
顯然,大唐文化對渤海的深刻影響,作為文人出身的馮道,自然而然地親近這樣一個跟自己「車書本一家」的渤海屬國。實際上也正是由於渤海統治者不因循守舊,固步自封,積極學習中原各種成功的經驗來發展、狀大自己,這才使得他們能坐穩二百多年的江山。
「朝廷自右相輔政以來,倉廩豐實,萬民齊頌,討賊伐逆,戰無不勝,今年便平定了鳳翔藩帥李茂貞之亂,舉國振奮……」馮道自然絲毫不會放過替大唐、替恩師吹噓宣傳的機會,開始向大封裔施加一些影響。
「那是,那是,孤……哦,某雖地處僻壤,亦久聞右相威名,實乃當世伊、周。」大封裔連忙表示自己對右相的景仰。
馮道臉上笑容更盛,點頭道:「右相閣下對於渤海,一直十分看重,對於渤海歷代忠勤守正,也是讚譽有加,常與身邊人言『唐藩百國,無出渤海之右者』。」
大封裔聞言,受寵若驚,喜不自禁:「右相當真明鑑千里,我渤海歷代國主因仰慕上國風範,克忠職守,絲毫不敢怠慢,迄今已兩百餘年矣。」他說到此處,忽然有些感慨:「可惜某前次出使大唐,未能得見龍顏,冊書也非御筆親就,我王至今仍極遺憾……」
馮道笑道:「此事好辦……不瞞王子殿下,前次你到長安,正值動亂,是以留下這般遺憾。如今右相輔政,國富兵強,陛下垂拱而治,哪裡是當年模樣?何況渤海中正,簡在帝心,右相也極是看重,若渤海對冊文心中有憾,何不再來長安?料陛下、右相都會深感渤海誠意,繼而鳳台擬制、天子用寶,還渤海國一個正大光明的渤海國王,王子以為如何?」
大封裔大喜過望,如果此事辦成,別說一個造反刁民沒找回去,就算再大的事,國主也盡能包容得下!要知道大唐的冊封,可真不是那麼容易拿的!
大封裔心中明白,渤海國王(第一、二代為「郡王」,自第三代大欽茂起為「國王」)能否得到唐朝的冊封是其地位合法與否的重要標誌,渤海不僅接受唐朝冊封,並一貫要得到冊封才會被認為合法。
事實上唐廷對渤海諸王的冊封十分慎重,一般都是子承父位,自然下延,當然也有例外。如公元793年,渤海國王大欽茂病故,其後一年之中有大元義和大華璵兩位王廢亡,這反映了渤海統治集團內部鬥爭的激烈。公元794年,大欽茂之少子大嵩璘即王位,改元「正歷」。隨即派人到唐朝請求冊封。第二年(795年)唐德宗遣內侍殷志瞻來渤海冊封大嵩璘,但僅授其為渤海郡王,而非國王。這是渤海國勢衰弱的佐證。大嵩璘為擺脫內部矛盾帶來的困境,再次遺使唐朝,提出進封國王的請求。三年之後,唐德宗終於同意了大嵩璘的要求,授他以銀青光祿大夫、檢較司空、渤海國王、領忽汗州都督。雖然冊封了「國王」,但散官爵位仍然比其父大欽茂「檢較太尉」低。可見唐朝對渤海的冊封,並不完全是例行公事,而是嚴格把關,極其鄭重和負責任的。而大嵩璘也沒有辜負唐朝的期望,他著力收拾官廷政變後的殘局,繼續推行父王大欽茂制定的基本政策,穩定了政治局勢,擺脫了困境,使社會經濟在穩定中有所發展。
唐廷對渤海國兩百餘年的影響力,決計不是玩笑。上溯公元705年(唐中宗神龍元年、渤海高王八年)唐中宗復位,中宗派遣侍御史張行岌來到「舊國」(今吉林省敦化敖東城)對大祚榮進行招慰。大祚榮對唐朝表示了友好的態度,派遣兒子大門藝隨張行岌到長安,唐朝留為宿衛。唐廷了解了靺鞨政權的情況和大祚榮對唐朝的態度,準備派遣使臣冊封大祚榮,卻因契丹、突厥連年襲擊唐朝邊境而被耽擱。公元711年突厥默綴可汗向唐朝請求和親,表示臣服唐朝。利用這一有利時機,唐睿宗於公元713年(唐先天二年、開元元年)派郎將崔訢(忻),以攝鴻臚卿的身份,敕持節宣勞靺鞨使的名義,從長安到登州(今山東蓬萊)入海,從現在的旅順口登陸,溯鴨綠江而上,再陸行,到達渤海「舊國」,冊封大祚榮為左驍衛員外大將軍、渤海郡王,並以大祚榮統轄的地區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從此,大祚榮建立的靺鞨政權「始去靺鞨號,專稱渤海」,正式隸屬於唐王朝的版圖,成為唐朝的一個地方行政機構——忽汗州都督府,大祚榮成為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府都督,他既是地方民族政權的最高統治者,同時又是唐王朝的地方官吏。
公元719年大祚榮去世,渤海派使臣到唐王朝告哀,唐玄宗詔贈特進,賜物五百段,遣左監門率上柱國吳思謙攝鴻臚卿持節充使前來弔祭,並冊封其子大武藝為左驍衛大將軍、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唐王朝設置平盧節度使,治於營州(現在的遼寧省朝陽市),管理渤海事宜。此時大武藝聯合突厥,通聘日本,抵制新羅,企圖統一靺鞨各部,北征黑水靺鞨,以致在突厥的支持下於公元732年和唐王朝發生了戰爭。遭到唐朝武力震懾後,大武藝於公元733年向唐玄宗上表謝罪,唐玄宗表示諒解,從此以後,渤海和唐王朝的政治關係日趨密切。在大武藝在位的十八年裡,派遣使臣朝唐入貢二十三次,足以證明大武藝對處理和唐王朝的關係的重視。
公元738年大欽茂接替大武藝登上最高統治的寶座,唐玄宗派遣內侍段守簡到渤海冊封大欽茂為渤海郡王,左金吾大將軍,忽汗州都督。有玄宗冊封大欽茂的全文為證:
「皇帝若曰:於戲!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長,以寧遐荒。咨爾故渤海郡王嫡子大欽茂,代承緒業,早聞才幹。昔在爾考,忠於國家;爰逮爾躬,當茲負荷,豈惟立嫡,亦乃擇賢。休問可嘉,寵章宜及,是用命爾為渤海郡王,爾往欽哉!永為藩屏,長保忠信,效節本朝,作范殊俗,可不美歟。」
唐玄宗要求大欽茂長保忠信,永遠做唐朝的屏藩,效節唐朝。大欽茂也順應歷史發展的潮流,把忠實於唐朝,密切和唐朝的關係做為基本國策,保證了渤海長期安定的政治局勢。大欽茂積極學習中原的封建典章制度和文化,請求抄寫《唐禮》及《三國志》、《晉書》、《十六國春秋》等典籍,形成了向中原學習的**;在渤海建立了三省六部的中央統治機構,確立了五京,實行京、府、州、縣的郡縣制度,發展生產,擴大疆域,密切了和唐王朝的政治關係,極大地推動了渤海社會的發展。大欽茂在位的五十餘年間,恪守地方臣子的禮儀,派遣使臣朝唐入貢四十九次,有時一年內朝唐四、五次。大欽茂忠實於唐王朝的行動得到唐朝朝廷的高度評價,唐朝先後四次冊封大欽茂,最後不僅進封他為渤海國王,還加拜司空兼太尉。
第六代王大嵩璘,唐德宗起初冊封他為渤海郡王,而沒有冊封他為國王,這就削弱了他的統治地位和聲望權威,因此他再次遣使朝唐,要求重新冊封。唐王朝於公元798年重新冊封他為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司空、渤海國王、忽汗州都督,公元805年又加封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大嵩璘在位十五年間,前後入貢九次。
在此以後的大元瑜、大言義、大明忠時期,唐王朝依照前例均將其冊封為渤海國王,渤海也照例入唐朝貢、賀正、告哀,唐憲宗在麟德殿召見,賜宴、授官、賞賜。
第十代王大仁秀不是大祚榮直系後代,他以大明忠從父的身份,掌握了國家大權。顯然,這段時間渤海統治階級內部有過一場激烈的鬥爭。但大仁秀忠實於唐王朝,積極學習中原封建文化的國策一如既往。正因為如此,才使大仁秀之世,「南定新羅,北伐海北諸部,開大境宇,並厘定京府州縣之名」,各方面的封建制度逐步臻於完善。在大仁秀和大彝震的前期(公元831—840年),渤海與唐朝的關係十分密切,咸和二年唐文宗召見渤海使節,賜宴、賞賜,咸和六年大彝震又派遣兒子大明俊等入唐朝貢。王子大昌輝從唐朝回國時,文宗皇帝熱情的賞敕大彝震一封信,對大彝震倍加讚賞。其信全文如下:
「敕渤海王大彝震:王子大昌輝等自省表陳賀並進奉事,具悉。卿代襲忠貞,器資仁厚,遵禮義而封部和樂,持法度而渤海晏寧。遠慕華風,聿修誠節。梯航萬里,任土之貢獻俱來;夙夜一心,朝天之禮儀克備。龍庭必會,鯷域何遙,言念嘉猷,豈忘寤嘆!勉弘教義,常奉恩榮。今因王子大昌輝等回國,賜卿官告及信物,至宜領之,妃及副王、長史、平章事等各有賜物,具如別錄。」
從公元841年至905年,即大彝震後期到現在在位的第十四代王大瑋瑎時期,唐朝藩鎮各據一方,王朝中央趨於瓦解,政局混亂,民不聊生,結果爆發了黃巢、王仙芝等民亂。儘管如此,渤海仍然派遣使臣朝唐入貢,只是次數明顯減少,平均每七年一次。
大封裔心中已經打定主意,這次回國,不僅要請求國主再次請封,而且還須朝貢,當然順帶也必須看看……唐廷中樞方面,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只是有一點,他必須提前問清楚,以免事有不諧,自己擔不起責任,於是面色郝然,遲疑著問道:「天使見諒,不知天使這話,可有十足把握?」
馮道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哈哈一笑,成竹在胸地回答:「不瞞王子,國朝中書令、河中節度使兼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隴西郡王李正陽公,正是敝人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