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吳王府。
一身素衣白裳的楊潞餵父親喝下她親自煎熬的湯藥,將藥罐遞給侍女後,又細心地為楊行密拭了拭嘴。她從長安快馬兼程趕回揚州之後,每一日都是這般親奉湯藥。
楊行密見她額角見汗,心疼道:「潞兒,這些事你又何須親自動手,下人們大可以做得。」
「下人們哪裡做得仔細?」楊潞露出笑容,勸慰道:「耶耶只消安心將養,女兒又不是沒吃過苦的,哪裡有那般嬌貴?」
楊行密聽了,嘆道:「你那幾個弟弟,若有一人如你這般,為父又何必萬里迢迢將你招回來託付後事……」
「耶耶!」楊潞打斷道:「耶耶在奴心中是大英雄,不許說這些喪氣話。」
楊行密哈哈一笑,道:「好,好,那耶耶便不說。」他拍拍身旁的位置,道:「你來坐好,耶耶有話和你說。」
楊潞這才開心,在他身邊坐好,等他問話。
楊行密笑著問:「你說耶耶在你心裡是大英雄,那你倒是說說,這當今天下,還有誰算得大英雄吶?」
楊潞心中閃過一個俊雅的身影,嘴上去不好第一個說他,只好道:「其他大英雄嘛,還有晉王,另外……隴西王也算得上一個吧。」
楊行密點頭道:「定龐勛、剪黃巢、存易定、靖關中,晉王自然是當世英雄,至於隴西王嘛……」看那意思,似乎並不十分贊同。
楊潞立刻沉不住氣,問道:「隴西王幼年便有君子仁厚之名,才具人品為晉王所愛,因而收為養子,而後他破張濬、退拓跋、平雲中、使淮揚、戰關隴、鎮河中、衛聖駕……直至今日雄踞關中,稱賢拜相,難道還當不得英雄二字?」
楊行密哈哈大笑,食指虛點她一下,打趣道:「你將他說得這般厲害,可是將你耶耶也給比下去啦!人說女大不中留,古人誠不欺我……」
楊潞一時口快,心所思之,即言而出,此時被父親取笑,鬧了個大紅臉。可她畢竟不是尋常深居閨閣的小女子,雖是臉紅,卻仍道:「耶耶可別又說什么女大不中留,前次和越王聯姻那事,奴家可是就說了,奴家寧可老死閨閣,永遠陪在耶耶身邊。」
楊行密正色下來,道:「你不說我還忘了,此事頗為要緊……你不願嫁過錢家,可是因為李正陽?」
楊潞偏過頭去,稍微有點答非所問:「女兒與他相識久了,等閒男子實難入得我眼,此事耶耶想來心中也自明白。」
楊行密見她這般坦然承認,心中更是肯定了此前的判斷,輕嘆一聲:「如許年紀,便有這般大作為,更難得是文武全才,舉國敬之,你如此青眼於他,也不奇怪。只是潞兒,我與他如今名是同殿為臣,實則皆是一方諸侯,他甚至還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態,你想嫁與他去,彼時我淮南與他便永遠只能是盟友,萬一要是成了仇敵,你夾在其中,日子可就難過了。」
楊潞頗有信心道:「有朱溫在,河中與淮南永遠成不了仇敵。」
楊行密面色平靜,淡淡地問:「那若是朱溫不在了呢?」
楊潞臉色微變,沉吟道:「尚有河北、蜀中乃至荊湘諸鎮在,也不至於兩相反目。」
楊行密輕輕搖頭,道:「河北蜀中暫不說他,且說荊湘。我淮南依江立國,上游乃是系我安危之處,必爭之地,正可趁朱溫有事於青州,拓我西疆!你尚未歸來之時,耶耶便已經調集精銳,以李神福為主將,水陸並進,奪取鄂州去了。」當下便把近來李神福在荊襄一帶的戰事詳詳細細說與楊潞知曉。
這鄂州(無風註:即今武漢市武昌區)地控長江中游,水陸交會之所。此時的節度使杜洪,本是當地一名軍官,趁亂奪了刺史之權,投靠朱溫。朱溫推薦其任職刺史,後來又將鄂州提升為節度使銜,杜洪便成了鄂州節度使,更是附庸於汴。但汴方勢力暫時還未過大別山,鄂州實際處於游離狀態。楊行密若想建立獨立政權,鄂州就是非得不可的地方。
當日李神福以水軍駐漢陽,自領步騎屯獅子山,征夫掘壕,作圍城之計。
一日,與監軍尹暉等登寺塔觀陣,但見武昌城依蛇山而建,十分險固。對岸卻是一派汪洋,只有大別山(即龜山)顯眼,漢陽孤城依山而立,漢水圍漢陽城兩旁散漫展開,主流在城南入江,造成一些沙州。
尹暉一指前方:「杜洪在岸邊堆了無數荻葦,是欲燒我水兵嗎?」
李神福搖頭道:「彼自有妙用,不過我可令其自燃之。」
尹暉問:「公欲派人潛入城中?」
李神福哈哈笑道:「用雞鳴狗盜之徒,何見功力!」
當晚,李神福令人乘輕舟至灄口,登高樹舉起火把,城中荻堆果然也燃燒起來。原來杜洪已經四處派出人員求救,此蘆荻乃為聯絡之用。
李神福得計,又暗派水軍從上游而下,城內開水門出迎,才知救兵是假,卻被劫殺殆盡,杜洪見之,趕緊閉城。
幾天後,汴將韓勍果然率兵屯在灄口,因為那時漢口還是一片水澤,韓勍之兵儘是步騎,只有選擇灄口為屯兵之地,與鄂州城隔江,遙遙相望。杜洪怕再受劫,不敢出迎。
李神福說:「韓勍乃是北人,且兵少,不足為患,諸將且注視上游,防成汭水軍要緊,若打敗成汭,杜洪便當不戰而降了。」遂令水師分成數股,自大軍山,小軍山直至沌口,沿線設伏以待。
一時間,漁翁歇網,江火全暗;商賈避港,惟見浪濤。
雨前風靜,正是一場大戰即將來臨。
那時候朱溫正調集兵馬欲攻青州,自然無法全力救助杜洪,只得傳檄令荊南成汭、武陵(常德)雷彥若、長沙馬殷三道援鄂,諸軍俱聽韓節度,會戰江夏。
馬殷雖曾向朱溫表示服從,但內心並未將朱溫當作宗主,接到檄文,召部下商議。高郁道:「朱溫平定河北不遠,新近又大敗晉王,雖未破得潼關,卻也是因為王師範在背後生事鬧的,非戰之罪也。如今他有使者前來,我不可不應。宜以桂林戰事未解為由,祗遣偏師隨後而進,相機處置。有利則進,無利則退,無大害也。」遂議定以許德勛率水師三千順湘江入洞庭,囑其務必滯後,不可先出荊江口。
且說荊南節度使成汭,自據江陵以來,勤於為政,勸課農桑,部內風調雨順,又無戰事,成為富甲一方的強鎮,其名聲與張當日洛陽的全義相仿。他因地處濱江,部內河流湖泊縱橫,欲以水軍強國,遂大造戰船。旗艦名曰「和州載」,意思是如果成汭在艦上,此艦就是州衙。艦上設廳堂館舍,極其壯麗,建造三年才完工。其次有「齊山」、「載海」、「辟浪」等主力大艦,衛護前後。其餘各類戰船快艇,無不齊全。他接到朱溫軍令,正欲展示軍威,當下發兵,號稱十萬,大小船隻蔽江而下,蔚然壯觀。
其掌書記李珽,乃中原士人,避亂至江陵,為成汭僻舉。他深感此行不妥,諫道:「我之主力艦船載甲士千餘人,軍械糧秣又超過人重,旗艦更是巨大。若是在本港截流殺賊,誠為無敵。如今順流而下,千里赴敵,外埠水情難明,船笨行動不便,若吳人藏舟於叉港,突然攻擊,我大船何以自衛?此一不可也。武陵、長沙皆吾勁敵,久欲窺隙,現雖應允出師,至今尚未出湖,我大軍若先過城陵磯,彼等邀我後方,誠可懼也,此二不可也。吳、汴兩強相爭,鄂州勢不能獨立,我舉國赴援一方,不留餘地,若有差池,名利俱失,此不可者三也。主公不若坐鎮江陵,以偏師出屯巴陵。游兵巡弋上下,擾而不戰。不出兩月,吳人必食盡軍退,主公坐得援助之名,不亦兩全?」
成汭笑道:「書生講的怕不有理,但我厲兵秣馬十餘年,正為今日,朱公雖以韓勍領兵,其厚望在我也,敗了吳人,才見此戰之真味!」遂下令船隊各因航速,全力以進,中途不得擅自停留。時值農曆四月將盡,夏汛初起,荊江橫流,一望無際,船隊並帆而進,暢行無阻。十萬大軍,其聲勢猶勝當年曹孟德。成汭觀其雄壯,不禁捻髯而笑。不知不覺間,已過了荊江口,全不見武陵、長沙之兵,成汭更是不甚在意,令後隊轉諜二鎮之兵,摧其速速跟來。
許德勛此時剛入青草湖,便見雷彥威信使來請,言雷將軍在此恭候多日,請到水寨有機事相商。這雷苗子秉承其父雷滿豪氣,又正當青壯,居常毫不拘禮,此刻正赤著上身,露出滿身青龍紋刺,見許將軍到來,穿了單衣抱拳行禮,道:「許都頭,幸會。」
許德勛訥悶,心說我乃堂堂大將,身份與你這郡守相仿,何得輕我!只聽雷苗子又說出一番話來:「適才笑言也,將軍雖身為湘中主將,獨領雄師,但若一入大江,尾從荊師,不是隸屬成汭,職如都頭了嗎?雖沫血苦戰,何顯功勞!」
許德勛知其必有下文,佯問道:「誠如所言,如之奈何?」
雷彥威正經地道:「不若你我聯兵,到江陵耍一趟,擄他一擄,豈不快活?」
許德勛搖頭道:「朱溫處如何交待!」
雷彥威大笑:「朱三向來惟強是忌,惟弱是欺。荊州、鄂州早晚在其計算中,我等替朱公幫點小忙,他不公開賞我也得暗中謝我!」
許德勛正怨成汭不待楚師而獨進,又記著張佶囑其隨機應變之語,料來也無大礙,遂一面派輕舟回長沙秉報,一面與雷彥威合兵,斜穿洞庭湖,自石首經公安,直插江陵。
這江陵城自黃巢破其羅城始,至此尚未修復。但城外又已是商賈輻湊,十分繁榮了,雷、許兵到,城中留守只是關閉城門,不敢出戰。雷、許放膽大掠一陣,財寶子女,滿載而歸。
成汭舟師進了大江水道,水流更急,不日到了黃蓋湖,有到過此處之人為他指示赤壁。成汭謂左右言:「當年曹孟德千里追襲劉備,連得襄、荊、以疲勞之師,借劉琮水軍威風,欲與孫權決勝。末曾交兵,已顯頹勢,乃橫槊賦詩,詠『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果然大敗而逃。更可嘆劉表以皇裔之貴,荊襄之富,水師之強,張允之能,而不趁時作為,留下犬子,為人附庸,真為荊楚蒙羞矣!」
李珽在旁,見其隨口藏否人物,欲引其說吉利話,便道:「吳中周瑜,該稱英雄了吧!」成汭向來佩服周瑜,果然興致又起,說道:「周瑜出身名門,格調高雅,又心氣和平,善待戰士。以三萬之師,破曹操十萬之眾,誠為吳中第一人也。惜其英年早逝,病死於征川途中,此天欲成三分之勢也。不然,川中何容劉備插足。」言下嘆息不己。[無風註:此處描述周瑜之事乃是史實,《三國演義》中周瑜氣量狹小、嫉賢妒能的形象並非史實。]
李珽只將眼睛看著他,成汭又道:「杜子美有詩詠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沾巾』。此詩詠周郎倒是貼切,諸葛亮屢戰不利,屯兵五丈原,欲為持久之計,此乃空耗國力耳,使諸葛亮多活十年,也難得捷!」
李珽實在聽不下去,道:「杜工部所作,人稱史詩,難道見解有誤!」
成汭笑道:「非也,杜甫不過是見景生情,以諷當時奸相誤國,君不君,臣不臣耳!」
左右附合一笑,便見一快艇從後追來,傳達荊州被劫消息。將士耽心家人財產,皆欲回軍。成汭傳命道:「譬如賊人已獲物而遁,追之何益!前面就是武昌,臨陣而返,談何容易,此行直搗賊營,大得軍資犒賞,足以補所失,諸軍克力向前,敢言退者斬。」
此時前隊已到金口,杜洪已派了將領在此迎候,被請到旗艦,言道此處離吳營只有半日行程,是否將方隊變成戰鬥隊形,大小配合停泊,以便隨時戰鬥。成汭不聽,令各隊原序不變,全速前進,直駛樊口,至梁子湖編隊紮營。又有鄂將提醒道:「梁子湖尚在武昌下游百餘里,不若且在上游宿營,也好順流而下直破吳人。若至下游,明日又逆流而進,豈不徒費功力。」
成汭自矜道:「本帥治水軍多年,豈不知舟行利弊,港埠優劣!這樊口是昔年孫權水軍大寨之地,梁子湖水深口闊,足以吞吐。吾之巨艦非逆水不能停泊,來日吾艦逆流而進,橫立江心,斷吳人歸路,足以亂其軍心,然後發戰艇擊其漢陽水寨,敗之必矣!」鄂將只道他果然精研水戰,當下拜伏。
此時已是中午,陽光灼人。武昌城頭之上,杜洪軍士都在觀看,荊州船隊一排排經過。前面是小艇,過去好久,方見戰艦馳來,約數十百艘,每艘數十人不等,是主要戰船。之後是輜重船,輜重船將過完,遙見後面數艘大艦,象一座座山樣浮來,正是成汭旗艦「和州載」與幾隻護衛艦。遠遠望去,大艦從沌口轉灣處向鸚鵡州緩緩而進,在黃鶴礬上的鄂州軍士不禁吆喝呼好。
突然,轉灣處黑煙大起。原來李神福埋伏在軍山的水兵從港叉衝出,放出無數火船,「和州載」和周圍幾艘大船都受到攻擊,互不相顧。而戰船在之前已過去好久,如何調得回來!前面江段正是漢水入江處,漢水口形成大片沙灘,此即是有名的鸚鵡州。
唐時漢水入江的口子,不在後世的龜山北坡,而是漫流穿過梅子山、鳳凰山,在鸚鵡州頭形成扇形口岸。
慌亂中有齊山,截海兩船栽進沙州,不得動彈。成汭一邊指揮各船靠右岸而逃,企圖闖過火陣,向灄口汴軍靠近。一邊命士兵在船尾放箭。無奈小船風助火威,火增風勢,將和州載燒著,搖櫓之人都來甲板救火。只見著火船已進入激流水道,無法向灄口靠攏,直到陽邏,遇上回流,才沖向左岸,已是一團火海,船上之人爭先恐後往水裡跳。
李珽拉著成汭欲上小艇,成汭嘆道:「想不到我數年心血,毀於一旦,有何面目見天下人!」一頭栽進江中。不過後來吳人及杜洪均未發現成汭屍體。李珽坐小艇獲救,被汴人帶回。主力戰船知後面主艦失利,未等到樊口,大多投降吳軍。李神福得到完好戰船兩百餘只,其餘破損者俱沉入江底,又得降兵萬餘名。
李神福得此利好,又乘勝向灄口大寨進攻,韓勍見大勢已去,北撤黃陂,繞道麻城而退。李神福移軍江南,準備對武昌發起總功,卻接到楊行密羽書,令其即刻撤軍。
這事前文有述,乃是宣州田頵見昇州空虛,與安仁義合謀,一舉襲下昇州,將李神福家小押往宣州。李神福回師駐營九江,配合楊行密對田頵發起戡亂之戰。這一年,從荊州至京口,數千里江面上血肉橫飛,江中大魚出奇的多,白鰭豚,楊子鱷到處可見,隨處都有豬龍婆拱船吃人的傳言。
再說許德勛與雷彥威作別,載著戰利品進了洞庭,尚未進湘江水道,已得知成汭敗訊,大喜,即下令調轉船頭,直駛巴陵。岳州刺史鄧進忠知其來者不善,閉城不見。許德勛遣使進城說道:「成汭舟師喪盡,杜洪自身難保,何能救屬郡,岳陽孤懸湖表,何方是依?馬大帥寬仁愛士,鄧使君有意與吾共事之乎!」這鄧季忠雖手持朝廷官告,也知朝廷無法保障他,需找個宗主。眼見杜洪勢危,不如乘早歸了馬殷,屆時有條退路,遂具牛酒犒賞許軍,願意歸誠。許德勛保證他仍任岳州刺吏。報到長沙,不料馬殷來令,調鄧進忠移職衡州刺史,以許德勛為岳州刺史,專治水師。自此之後,岳州便由隸屬於武昌而改為隸屬長沙,成為現今湖南省的一部分。許德勛倒也成為當時鎮守岳陽的一時名將。
雷彥威則見荊州無主,很容易地派兵占領了荊州,武陵原本隸屬於荊南節度使轄區,雷彥威有條件以屬郡長官代理荊南軍府事務。但他本人卻習慣於武陵那種粗悍的風俗,並未打算將首府設在江陵。遠在襄陽的山南東道節度使趙匡凝探知江陵無有重兵,城內政治混亂,遂令其弟匡明率軍長途奔襲,常德軍很快便潰逃,趙匡明占據江陵,開始著手治理。雷彥威吃此一塹,便與荊州斷了往來,安排守境自衛,有意向西偏山區擴展,漸漸使武陵成為獨立於荊南的一個區域中心。九州之一的荊州,地位漸漸降低。
朱溫得知知成汭已死之後,倒也嘆息了一番,名義上還是上表請朝廷追封不提。朱溫此時的注意力,正放在青州——那時候正是李曜回軍河中,又從河中以水師載人東下之時。
楊潞聽了這番話,雖然面色微微變了變,卻馬上道:「若是如此,也未嘗不是好事。」
楊行密早知她會這般回答,只能嘆息道:「還有一事,為你障礙。你手握盈香妙坊,應當知道長安情形,王相公之侄女王笉與李正陽頗有糾葛,私交公誼,不在你下。耶耶知你心中所想,也曾派人打聽,似乎王相公也早有與李正陽聯姻之意,只是一時未曾找到好的時機,這才耽誤了下來……若果然如此,你二人豈非變成了二女爭夫?」
楊潞聽到此處,也不禁有些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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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這場惡戰,影響到關中局勢。崔胤見李筠連官職加封都不敢領受,只當他自己都沒有信心成事,不禁暗中高興。遂在李曄面前頻繁進策,搞出許多動作來,京師傳言:崔緇郎在與李筠爭勢呢!
崔胤周歲時,抓周,小手獨取金印不放,家人皆笑。為其測命,先生言:其命帶血煞,雖極富貴,恐墮家聲!若遁空門,可得功果,兼旺家族。
時其父崔慎由身任清職,入相在望,道:「吾清河崔氏數百年望族,歷代家教謹嚴,出了多少朝廷大員,難道會敗在這小子手中?」自是不相信。其祖母作主,將銀錢送到佛寺,買下一個戒諜,將其名寄在寺院內,取了個小名叫緇郎。緇郎也隨族中兒童一塊念書,未見其異常處,倒是那對小黑眼珠如漆一般,一閃閃發著精光,與人不同。
崔慎由以太子太保高位退仕後,崔胤繼其家聲,在朝中順利升遷,又得到族兄崔昭緯提攜,竟至相位。朝廷政治已亂,也不是誰能治得的,崔胤受崔昭緯牽連,一上台名聲就不好,不免幾度起迭,既想在朝中立足,就只得依靠外援,做出些尷尬事來。其叔父崔安潛是立有功勳的退職將相,知崔胤行不由徑,嘆道:「看來緇郎真要使我家族罹難了!」就聲明與崔胤不相往來。崔胤正在興頭上,如何肯中流勇退,便周旋於皇帝、朱溫與李茂貞三者之間。策劃李曄復位、朱溫入關及誅滅宦官這三件驚天大事變中,崔胤都是主角,雖然其中朱溫入關未能成事,但仍在幾起幾落之後成為當朝宰相。
他見前任宰相皆無實權,把原因歸結於宦官掌權。現在借李筠之力盡誅宦官,才發現朝廷大權在不知不覺中移到李筠手中,皇上和宰相比之前更無權了。崔胤自思,李筠能在身無要職的前提下穩穩控制朝廷,無非是他掌握著宿衛兵權。崔胤簡單的將朝廷大權和禁軍兵權連在一起,想到田令孜與楊復恭以閹人掌禁軍,尚能控制朝廷,我若以世家身份,保駕功臣和當朝宰相資格控制禁軍,難道還不能穩執政柄麼。於是,一個重建京師禁軍的計劃就此再度提出。
也正巧,鳳翔方面戰事眼看著似乎就要結束,東面李曜兗州大勝的消息又傳回了京師,李筠四面皆敵,面臨兵員緊張之困,崔胤徵得李曄口頭同意,宴請李筠,酒席時與李筠說了一番話,要旨是:「四下不平,長安不可不為守御之備。而關東未寧,淮南仍囂,大帥不能全力保衛京師。京師除貴部元行欽所領之外,舊六軍十二衛尚有八衛皆名額空存,編制實無。朝議擬召募壯士,恢復舊額,使東討無西顧之憂,國家有根本之固。」
為表示不存蒂芥,又特地說到李筠祖上也是累世名臣,兩家俱為唐室砥柱,當共獎王室之類的酸話,李筠敷衍一番之後告退而去。
李筠聽了這話,似乎全然不知崔胤用心,反而讚揚崔胤為國盡心,考慮周全。崔胤大喜,正式與李曄計議此事。李曄此前被神策軍擺了一道,心中本是憤恨,此時更加一門心思想掌握兵權,崔胤雖是為南衙求權,但南衙之軍畢竟是朝廷之軍,他正求之不得,立即下勅書,在京師及三輔到處張貼露布,懸格招募。這是李曄朝第四次召募禁軍,雖然傍觀者皆知朝廷比以前更衰弱,但新一批青年還是爭相報名,去吃這份由國庫支出的豐厚薪金——要知道自李曜入關中之後,國庫漸豐,如今卻是又養得起兵了的。
李曄與崔胤商議之後,為慎重其事,特請出前朝老將軍鄭元規為六軍十二衛副使,具體負責召募和組訓,崔胤則被明旨兼「判六軍諸衛事」,開創了唐王朝由首相兼職禁軍統帥的先例,圓了崔胤的美夢。
李筠雖未接受朝廷封賞,元行欽卻領了「宿衛軍都指揮使」的職務,然而此番卻不參與新禁軍的任何事務,其屬下的近三萬名「宿衛軍」明明是十二衛序列,偏偏又未納入這次的六軍十二衛序列,另外卻仍在原先禁軍營房(宮城北面玄武門內兩側)駐紮。新兵則暫時在城南地面操訓。兩方商洽營地換防,但元行欽態度驕慢,並未打算退出宮城,崔胤顧忌到新兵剛剛招募,戰力肯定不及,先暫時忍下了這口氣。
李筠則在等待崔胤的下步舉動,暫且不露聲色。但一樁消息傳來之後,風向立刻變了。
尚未回到長安的中書令、隴西郡王李曜上書朝廷,稱自己在兗州大勝之後,楊師厚自知攻取青州難成,已然撤兵繞回汴州,青州大戰已畢。鑑於青州大戰已經由朝廷與王師範一方的勝利宣告結束,他遂領兵返回長安。
雖然朱溫為阻攔他西歸關中而在濮州與鄆州之間鐵索橫江,但他仍是遊刃有餘地在這片地界聲東擊西兩場,順利突破濮州防線,從濮州以西登船,現在正在返回長安的航道之上。
李曜歸來的消息傳來,長安頓時緊張起來,但風暴的中心往往平靜,居然沒有人將消息告訴李曄和崔胤。新一年元宵剛過,百司開印,崔胤見新軍建制粗備,心中高興,進宮與李曄一邊吃酒,一邊縱談國事,倘佯著未來美景,直至起更時分,崔胤方才告退。李曄正要進寢宮,小宮女逞上一份函封嚴密的密奏,李曄打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原來密奏是李筠彈劾崔胤。這無疑是一聲政治驚雷!只見奏章寫道:
「司徒兼侍中、判六軍諸衛事、充鹽鐵轉運使、判度支崔胤,身兼劇職,專權亂國,離間君臣……」一大堆官銜與八個字的罪由連在一起,便有一種震撼人的感覺,下面列了一些事實,接著直接提出處理要求:「請陛下立即誅之,兼其黨與,布告天下。」隨後附列了包括鄭元規在內的一串名單。這哪裡是奏章,簡直是命令。
李曄只覺得眼發金花,天旋地轉,頹然歪倒在榻上。內人忙扶入寢宮,驚動了皇后,宮中一夜燈火通明。第二天早來,李曄已經清醒,但只是緊閉雙眼,不願睜開,好象只要他保持沉默,一切事情就會中止,消之於無形。他明白只要同意處置了崔胤,自己將落到比在華州城中更糟的地步。他下決心以死相拼,不按李筠之意下達詔書,看李筠下步如何行動。
皇帝並不知道李筠的奏章是在李曜給李筠的密令到達長安之後立刻寫就的。此刻李筠已經集中了兵力,隨時準備進入皇城。官員們已經沒有人敢到朝堂,只有元行欽在宮門等待皇帝的批敕。只到下午還不見宮中動靜,元行欽便直接派兵圍了崔胤和鄭元規等人的住宅。
事情已經到了攤牌的地步!
李曄一度產生的無論如何也不動搖的決心很快動搖了。皇帝想,羽林軍和宿衛軍既然已經事先控制了崔胤住宅,那麼殺害崔胤的責任就不在我了,朕是被人強迫的啊!若是堅持下去,說不定對社稷更不利呢!再說,崔胤行為的動機朕也實在難得把握啊!沒準他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呢?
李曄長吁一口氣,終於在李筠準備好的敕書上畫下硃批並用寶。
崔胤見相府中的衛士突然多了起來,而且之前對他畢恭畢敬的人突然兇狠起來,嚴守門庭,禁止人員出入,就知道事情來了,但他不知錯在何處。因為雖然骨子裡是對抗李筠的,但遠沒有到公開的程度,甚至也沒有這方面的謀劃和行動,談不上有誰泄密。自己只是出於懼怕成為貳臣的耽憂,作一點維繫朝廷繼續存在下去的事而已,而且並不打算去觸動李筠的利益。自己對李筠的態度也是恭敬有加,有何破綻?難道是李筠能規測到我心靈深處的東西,抑或是李筠自要入朝執政,可他親口說過他只是單純的武人,不會當也當不了曹操的呀!
崔胤無法知道外面情形,還在希望是出於某種誤會,但宿衛軍已經成隊進入相府,內中包括一些充作新兵的臥底,他立刻明白自己早就輸了,今天是死期到了,他突然歇斯底里的狂笑起來,笑了又號淘大哭,不斷打著自己的耳光,罵道:「賣國賊崔胤,引狼入室,賣國賊崔胤,罪該萬死,賣國賊崔胤,罪難再恕!」
自六朝以來傳衍不息的清河崔氏,這一次一門數百人同時被殺,破黃巢的功臣,八十歲的老將鄭元規也因退而不休,欲以朽骨報國恩,也同時被殺。他的家族也成了殉葬者。
崔胤既死,人們普遍預料李筠將留在長安執政,與正要歸來的右相打一場國姓之戰。但這局面並未出現,李筠下令任何兵馬不得擅動,而且其本人也不過問其它政事,留下的兩個宰相名額的空缺也由李曄自行定奪,甚至崔胤的判六軍職務也任由現職宰相崔遠和裴樞分任,這真使李曄大感意外,懵懵懂懂的皇帝以手加額:天佑朕躬,又過了一關。
崔胤之死,當時有各種說法,一般認為他權欲太重,罪有應得,大概是無法駁得的,人們又議論李筠如何就不入朝輔政呢?有人說,李筠自知文不足以定國,打算向右相投誠。也有人說李筠只是看不慣崔胤,而罪狀崔胤的詔書寫得好,李筠感到滿意,因此點到為止,不再侵擾朝廷威嚴。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不過後一種傳聞,使得詔書的起草者,新任翰林學士、知制誥、左拾遣柳璨因此而名聲大燥。
事實上,現實中的皇帝李曄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喜好書法,更愛好的文章。前宰相李溪就因為文章漂亮而深受李曄寵遇。李溪冤死後,李曄一直想再物色一位文章高手,有人推薦柳璨。
這柳璨出身河東柳氏家族,祖父輩公倬、公權、公器俱是名流巨紳。說起名相柳公倬,現代人知道的恐怕不多,但只要喜好中國書法藝術的,就沒有人不知道柳公權了。柳體書法的唐末傳人就是柳璨,這是得到歷代書法界默認的,但由於柳璨的名聲不佳,故後代推崇他的人就極少了。柳璨的書法在柳體的健俏中含有一種飄逸之美,其在世時,他的書法地位是長安城公認的,甚至不在「一代儒宗」的李右相「王右軍遺風」之下。
但柳璨超出乃祖輩的地方更在於他的學問。
柳璨父親早死,在這個龐大家族中成為寒門,受到望門的冷遇,於是立志為學,搬到祖上遺棄的別墅刻苦攻讀。無錢買燭,燃松枝以繼晝,終於有成,在年輕時寫出學術專著《柳氏釋史》,挑戰史學名家劉知幾的《史通》,受到當時學者的重視。又因文筆優美,常受人委託,代為撰擬一些實用文章。他妙筆生花,時事典故,信子拈來,被當時上流社會稱之為「柳篋子」,中進士,歷清職。李曄聞名召見,親自考以詩文書判,樣樣精熟,大喜,當即以右拾遺的官階充任翰林學士、知制誥,一步成為宮廷紅人。
宣布崔胤罪狀的那道聖旨,就是由柳璨擬文並繕寫的,李曄因心情極度不好,根本未閱讀,事後方重新拿出宣底認真一看,才真的佩服文章絕妙,竟把皇帝與崔胤的關係推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崔胤的罪惡也僅限於利用職權貪贓枉法,並不顯露出與任何勢力集團有利害衝突。似乎也正因此,李筠才放了一手,推言武臣不干涉命相大事,要李曄自主任命新相。
李曄心想大概李筠不會反對柳璨為相,就問翰林承旨張文尉:「朕欲用柳璨為相,該用何官階。」
唐時宰相級別從四品至一品都有,相差很大,但拾遺官階高的也不能超過正七品,連緋色服飾都不夠格使用,怎能作相公?
張文尉婉轉奏道:「陛下拔用賢能,當然可以不拘資級,但按『循資格』,拾遺提兩級也只能是起居郎,官階還是太低!」
李曄皺了皺眉,很快直接決斷道:「那就以諫議大夫的資級充任平章事吧!」張文尉連忙稱好。於是柳璨就被連升數級,當上了宰相,離他考中進士,取得作官資格僅僅四年。與他同年登第者,即便通過了各種「面試」,多數還在縣級官位上熬資歷呢。
不過由於超常提拔,柳璨與他的同僚們間便產生了很大矛盾。當時另外幾名宰相,要麼是憑著資歷和兢兢業業掙得的聲望才得此高位,要麼就是如中書令李曜,以大名聲、大實力坐穩此位。譬如王摶、崔遠,柳璨早期也得到他們的褒揚才得以傳名。如今既然成為同列,若柳璨仍以晚輩的態度自處,則大家共事也未嘗不可,但柳璨生就了爭鋒心氣,不甘居後。雖然分工時柳璨的責任最輕,但他處處以當紅新貴的姿態出現,遇事搶先表態,議政諤諤爭強。但此階段朝中也無甚大事需要大臣們展現才幹,柳璨也就難以一顯身手。
柳璨心中鬱郁,知道李筠眼下是明顯不會與右相作對的了,今後這長安,還是由右相當家,既然如此,王摶與右相關係特殊,自己是比不得了,但崔遠……難道便不能一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