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長嘆一聲,沉默半晌,道:「你之所慮,某已盡知,確為忠直之言……」他又頓了一頓,才道:「既是如此,此事暫且作罷,待某慢慢引導,再作考慮。
<-》不過,欲使民為工、商,總須有些手段,而以戰亂陷之,實非某所樂見。
我意效法商君,城門立木,以重獎而樹信譽,屈尊降貴,親授其職,並賜宴就席,與某同食。
敬詢意下如何?」「這……」張敬詢面有難色,緩緩道:「若按太宗皇帝之說,此亦有逾越之處,不過節帥實欲如此,也非全不可行,唯有一事,節帥當有所慮及。
」李曜面無表情,道:「你是說士林之中的言刀語劍?」「正是。
」張敬詢沉著臉點頭,一本正經道:「如今朝廷式微,節帥欲做此事,朝廷恐難責難,然則士林中人,必有齟齬,雖則節帥自己便是天下名士,但若做了這般事情,只怕也難逃狂士之名。
屆時,於節帥風評,怕就難免有些影響。
」李曜想了想,目光逐漸堅毅,決然道:「無妨,某念屈曾云:『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某這番作為,為的是河中興旺昌盛,百姓安居樂業,此乃我輩大義,正是心之所善,雖死何如!」張敬詢聞得此說,聳然動容,面色一肅,起身長揖一禮:「久聞節帥世之君,今日方始克信無疑。
節帥以一鎮之尊,使相中都,天下側目,竟願為百姓福祉而擔此污名,敬詢雖碌碌小人,敢不恭伏驥尾?」李曜露出笑容,勉慰幾句,然後道:「好,那麼接下來的安排,便是如此這般……」——次日一早,河中節度使府頒布告示,宣布了兩件事:其一,《新城擴建令》正式施行,一期工程由河中節度使府、太原王氏、江都楊氏,以及蒲州靳氏、馮氏、高氏等五家,外帶河中兩名豪商之家,一共十家,組成東升新城頭期股東會,其中河東節度使府以地皮、技術、人員等,以及七十萬貫現錢入股,占股六成;其餘九家按各自出資高低,共占股四成。
新城建設完工後,九家各按股份參與分紅,為期十年。
十年期間,九家均有隨時要求節帥府對其公開賬目明細之權,並在每年年中、年底參加由節帥府召開的「股東會議」,同時監督查證收益所得。
河中節度使府負責維持東升新城之安定,不使其受戰亂、騷動等影響,如發生該類意外,按戰亂或動亂時間,於十年限期之外額外增加相應分紅時間……等等細則,一共十四款,全文四十三條,整個公示權責清晰,產權明確。
其二,節度使府、觀察使府辟舉原佑國節度使、河陽節度使張全義為河中觀察副使。
這次辟舉引人注目的地方有兩點:一是張全義原本地位甚高,也是使相,如今卻只是觀察副使,連節度副使都沒撈到;二是張全義本是朱溫的人,如今居然被李曜委以重任。
而就李使相在告示中的說法來看,張全義似乎是被授命負責河中的各項農事處理。
農事在古代社會幾乎可以說是頭等大事,李使相居然交給了一個降將?河中上下無數人心中疑惑,此人究竟何德何能,能得節帥如此信任?張全義,字國維,本名言。
在原先的歷史上,由昭宗李曄賜名全義,後梁太祖朱晃賜名為宗奭。
濮州臨濮人。
曾先後在唐、黃巢、諸葛爽(河陽節度使)父、後梁、後晉等政權中任要職。
在唐政權中的任職情況大致是:僖宗文德元年,「(朱)全忠表丁會為河陽節度使,復以張全義為河南尹」,後又「置佑**於河南府,以張全義為節度使」;昭宗朝,大順元年「加封佑國節度使張全義同平章事」,景福元年,「以佑國節度使張全義兼河陽節度使」,光化元年,「加佑國節度使張全義兼侍中」。
在現在的這個大唐中,因為李曜的出現,洛陽被李曜攻破,並俘虜了張全義,使他被軟禁了許久,雖因為李曜早有用他之意而沒有受到什麼虐待,但畢竟失去了人身自由,相對於原先的歷史來看,他的命運簡直稱得上「悲慘」。
因為在原先的歷史中,張全義可謂官運亨通,從文德元年到光化元年的十年間,張氏職位步步高升。
再從昭宗賜名「全義」看,其聲望也稱顯赫。
當初在諸葛爽的割據政權中,他可以擁立諸葛爽之諸葛仲方為留後,也顯出其職位非同一般。
在黃巢政權中,張氏任吏部尚書、水運使,亦是大權在握。
事後梁時,初為河南尹,後累拜中書令,食邑至萬三千戶,兼領忠武陝虢鄭滑河陽節度使,判六軍諸衛事,為天下兵馬副元帥,並封魏王。
在後唐政權中,莊宗曾命皇、皇弟「皆兄事之」,加拜太師、尚書令,且莊宗數幸其第,命皇后拜全義為父,改封齊王。
縱觀張全義所事政權的職位,均位高權重、聲明顯赫。
按說張全義並非名門望族,也沒有政治靠山和政治背景,原先還算一方軍閥,後來手中也早已沒了真正的兵權,但即便如此,他的升遷卻仍一帆風順,顯得頗為怪異。
究其原因,除其個人素質如「樸厚大度,敦本務實,起戰士而忘功名,尊儒業而樂善道。
家非士族而獎愛衣冠,開幕府群士,屬邑補奏,不任吏人,位及王公,不衣羅綺。
心奉釋、老而不溺左道」外,與他本人重視農業以及在農業開發中的巨大成就有密切的聯繫。
封建社會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社會,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極其重要。
沒有農業的發展、繁榮,就沒有封建王朝的發展、繁榮。
按照原先的歷史來說,張全義生活的時代為唐代末期,生活空間主要在河、洛一帶。
此時期此區域戰亂頻頻、滿目瘡痍,致使農業發展遭到嚴重破壞。
《資治通鑑》記載:「初,東都經黃巢之亂,遺民聚為三城以相保,繼以秦宗權、孫儒殘暴,僅存壞垣而已。
全義初至,白骨蔽地荊棘彌望,居民不滿百戶,全義麾下才百餘人,相與保中城,四野俱無耕者」。
洛陽之地經過黃巢亂軍與唐軍的戰鬥以及秦宗權、孫儒的掠奪,往日的輝煌早已喪失殆盡,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
對此,《舊五代史》也有和《資治通鑑》類似內容的生動記述:「初,蔡賊孫儒、諸葛爽爭據洛陽,迭相攻伐,七八年間,都城灰燼,滿目荊榛。
全義初至,惟與部下聚居故市,井邑窮民,不滿百戶」。
河、洛地區所經歷的戰亂,給這一地區的農業生產帶來了嚴重的破壞。
首先是人口的大量流失。
正如上文所見「井邑窮民,不滿百戶」。
事實上,在孫儒據有洛陽時,人口的減少就尤為嚴重。
「孫儒據東都月余,燒宮室、官寺、民居,大掠席捲而去,城中寂無雞犬」。
這段記載雖有誇大之嫌,但從中可以了解到洛陽城當時人口數量絕對稀少。
如果用後世的思路分析,在生產力相對落後、生產技術不發達的封建社會,勞動力的多少就是生產力高低的最主要標誌。
既然「四野俱無耕者」,勞動力顯然極其有限。
有限的勞動力去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當然是很不現實的。
其次是農業基礎遭到嚴重破壞。
「迭相攻伐,七八年間」,反映出戰爭持續時間之長。
毫無疑問,戰爭持續時間越長,對農業基礎的破壞越大。
河、洛地區本是大唐重要的糧食產區,以往是「秔稻遠彌秀,栗芋秋新熟」、「柳渡風輕花浪綠,麥田煙暖錦雞飛」的繁榮景象,而此時卻「荊棘彌望」、「僅存壞垣而已」,足見農業基礎破壞之嚴重。
這急需要朝廷、節帥府——或用現代話說叫做政府當局,有組織有步驟地引導農民耕種,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儘快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
在時代呼喚當局出面組織以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的背景下,一向以重視農業著稱的張全義登上了時代舞台。
張全義雖然膽小怕事、德行有虧,但對農業可謂情有獨鍾,其祖張璉,其父張誠,「世為田農」,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張全義養成了勤勞儉樸的性格,並且能夠「勸耕務農」。
正是由於張全義的勸耕務農才使張家「倉儲殷積」。
因此從張全義家庭背景及其在家時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已初步具備了組織農業生產的基本素質,乃至方法和領導經驗。
張全義登上時代舞台後就充分展示了他對農業生產發展極為重視的獨特一面。
「初,河陽節度使李罕之與張全義刻臂為盟,相得歡甚。
罕之勇而無謀,性復貪暴,意輕全義,聞其勤儉力穡,笑曰『此田舍一夫兒』」。
從李罕之的話語中,透露了這樣的信息:張全義重視農業生產,被稱之為「田舍夫」[無風註:本書很早前就曾說過,田舍翁之類的稱呼在唐朝是貶義。
]。
而李罕之則與張全義重視農業的做法相反,「罕之所部不耕稼,專以剽掠為資,啖人為糧」。
李罕之的做法顯然是錯誤的,但恰好從反面說明了張全義重視農業生產的獨到之處。
張全義在農業生產方面的做法是李曜一直肯定的。
首先,在「四野俱無耕者」的情況下,招徠農民,增加勞動人手。
史載「全義乃於麾下選十八人材器可用者,人給一旗一牓,招懷流散,勸之樹藝」。
其次,採取有利於穩定民心的措施,「唯殺人者死,余但笞杖而已,無嚴刑五租稅」,同時,張全義「又選壯者教之戰陣,以禦寇盜」。
這些做法,既為農業生產吸引了勞動力又創造了安定的外部環境,同時又有助於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這些措施適應了當時的形勢需要,不能不說是一種英明之舉。
「民歸之者如市」就是證明。
再次,注意投入感情,引導重農風氣。
「出,見田疇美者,轍下馬,與僚佐共觀之,召田主,勞以酒食;有蠶麥善收者,或親至其家,悉呼出老幼,賜以茶絲衣物」。
很明顯,張全義除了採取有利於農民生產的措施外,注意用感情的手段和示範的力量來倡導一種重視農業生產的社會風氣。
第四,對荒廢農業生產的加以懲處。
「有田荒穢者,則集眾杖之」。
這樣兩種既鮮明有相對的做法對引導農業生產所產生的功效是不言而喻的:農業生產搞得好的,賞;農業生產搞得差的,罰。
這樣一來,百姓該怎樣做、如何做,自然是心知肚明。
第五,幫農民解決生產中的實際問題。
由於戰亂的影響,不少農民沒有耕牛,給生產帶來了一定困難,在有農民告知沒有耕牛之時,張全義「乃召其鄰里責之曰:『彼誠乏人牛,何不助之?』眾皆謝,乃釋之。
由是鄰里有無互助」。
在戰亂對生產力帶來嚴重破壞的情況下,這種由當局出面組織互助的做法,對恢復和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是必要的、急需的,對農業生產是有積極意義的。
正是由於張全義重視農業生產並採取一系列得力措施,洛陽周圍很快就有「凶年不飢,遂成富庶焉」、「數年之見,京畿無閒田,編戶五六萬」的大好景象。
因而張全義的做法得到了百姓的認可,「張公不喜聲伎,見之未償笑;獨見佳麥良繭則笑而」的民間諺語便是明證。
就是張全義去世之後,百姓也沒忘記他,「洛人德之,卒諡忠肅」。
這諺語和諡號是對張全義農業開發和造福百姓的最好肯定和嘉獎。
張全以重視農業的做法及其成就不僅對當時河洛地區的農業恢復和發展以及當地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有直接的積極作用,而且對李曜在這一時代進行農業上的有限度改良,也頗有參考價值。
張全義「棄暗投明」出任河中觀察副使之後,河中的基本人事安排就算暫時告一段落。
其「工業」項目基本是李曜直接管理,而農業方面,除了一部分技術問題以及技術器械由河中軍械監提供支持,主要的事務管理就交給了張全義,另外河中監軍張居翰也從旁相助。
有這兩個關心農事而且經過「歷史證明」的幹才主持農業,李曜也算是省了大把的心。
軍事方面,李曜在確定的主體規劃之後,基本都交給了部下處理,河東集團從來不缺乏有能力的將才,他只需要把握方向,下面都能處理得很好。
無論是史建瑭、李承嗣等「歷史名將」,還是憨娃兒、咄爾、克失畢、劉河安等他自己一手發掘培養的將領,也都開始有了自己的帶兵風格,這讓李曜心中頗為欣慰。
諸事已經安排妥當,忙了這麼久的李曜也終於可以稍歇口氣,公告頒布當日,李曜破天荒地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在府中陪陪自己的養女無憂。
看著這個極其乖巧懂事的半大女孩露出真心的笑容,聽她依賴地輕喚「耶耶」,李曜一時感慨萬千。
到這個時代久了,連自己的心似乎都融入了這個世界,眼前的女娃兒雖然並非自己親生,卻似也有了那種骨肉親情一般心連心的感覺。
只是自己總是太忙,實在太少關注她的情況,而她只要見到自己,那種親昵、那種依賴,卻總能觸動自己心中最柔軟之處。
李曜並非多愁善感之人,甚至在很多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過於理性,對於該殺的人、該打的仗,他從不心慈手軟。
而只有在面對趙穎兒、李無憂等身邊人,他的心防才會有些許「破綻」。
有時候他自己也在心中問自己:我在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牽掛?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又回到了現代,而在大唐經歷的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夢……夢醒之後我會牽掛誰?會放不下誰?穎兒的單純、無憂的依戀、憨娃兒忠直、燕然的仗義……也許還有大王的器重、部下們的信任吧?想著想著,他忽然發現在身邊背誦經典的無憂沒了聲音,他不禁問道:「怎麼不念了?」李無憂輕輕搖頭道:「耶耶在想事情,無憂不打擾耶耶了。
」李曜心中一軟,露出笑容,摸摸她的小腦袋:「耶耶只是在想,下面該讓無憂學什麼。
」「耶耶想讓無憂學什麼,無憂就學什麼。
」李曜笑道:「那你自己想學什麼?說來聽聽。
」趙穎兒在一旁白了他一眼,道:「郎君又亂來,學什麼都是父母、先生定的,郎君怎的去問小娘?」李曜皺眉,佯裝不悅道:「某早幾年便說了,並不視你為下人,你怎還稱呼無憂叫小娘?無憂,你平時怎麼稱呼穎兒?」李無憂道:「叫穎姑姑。
」趙穎兒還欲說話,被李曜一眼瞪回去,便嘟著嘴道:「郎君說什麼便是什麼,奴家還叫無憂便是了。
」李曜這才露出笑容:「這才是嘛。
」忽見趙穎兒站在身前,早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想到這年頭不比後世,她這年紀其實早該嫁人了,忽然有些猶豫:「穎兒,這幾年某總是奔忙,差點耽誤你的大事……你可有心儀的男?」趙穎兒臉色刷的一白,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曜只道被自己說中,心中不知為何,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閉上眼定定神,仍是道:「你雖父母健在,但畢竟是某身邊之人,既然有了心儀男,那……那……你便說與某知曉,某多少也可為你考驗一下此人品器量。
」趙穎兒臉色更白,嘴唇微微發抖,鼻翼聳動,半晌才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謝令公,奴婢不敢叨擾。
」微微一頓,咬了咬嘴唇,又道:「奴婢年歲漸長,家慈年老,更須照顧,請令公念及數年微勞,准奴婢束身出府,歸宅盡孝。
」李曜愕然一愣,正不知她為何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李無憂忽然毫無徵兆地插嘴,十分少見地撒嬌道:「耶耶,奴家想娘親了。
」李曜當即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