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滔滔,高樓巍巍。<-》名動天下的鸛雀樓座落在黃河東岸、蒲州城西,在今朝的小雨之中,巍峨而朦朧。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名揚天下的鸛雀樓,今日仍如往常一般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不同往昔之處,只是樓里樓外那三步一哨、五步一崗肅立著的河中精兵。
這些腰佩橫刀,手持長槍,身著黑甲黑袍,沉淵恃岳傲立雨中,任憑雨水淋濕全身也一動不動的士兵,無形中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使得每一批前來的河中名流豪富俱不敢如往日那般輕鬆揮灑,肆意談笑。
鸛雀樓,始建於北周,三層四檐,重檐歇於山頂,矗立在一座高大的石砌台基上,背靠蒲州,面向黃河,世人稱之為河中第一勝景。當時北魏末年,大丞相高歡舉兵造反,534年擁戴清河世子元善見稱帝,都於安陽,建立了東魏。北魏大丞相宇文泰與高歡征戰,保住了魏的半壁江山,535年,殺孝武帝元修,擁立南陽王元寶炬繼帝位,都於長安,建立了西魏。東、西魏成了對峙之勢。宇文泰掌管軍國之政,召其侄宇文護封為王爵,稱中山公,為其鎮守天下。550年高歡之子高澤纂東魏天下立北齊,557年宇文泰之子纂西魏天下立北周。北周與北齊繼續對峙,互相爭奪屬地。北周帝年幼,由大冢宰宇文護掌管朝政,都城在長安。在河外一帶,北周占據蒲州。自平陽(今臨汾)以東,均為北齊的屬地。宇文護為了鎮守河外之地蒲州不失,在蒲州城西門外築起高樓以作軍事瞭望之用。
《蒲州府志》有記載:鸛雀樓舊在城西河洲渚上,周(公元557—571年)宇文護造。唐代李瀚有《河中鸛雀樓集序》云:「宇文護鎮河外之地,築為層樓,遐標碧空,影倒橫流,二百餘載,獨立乎中州,以其佳氣在下,代為勝概。唐世諸公多有題詠。歷宋至金明昌時尚存。有河中府錄事李逵額。」元代王惲《登鸛雀樓記》云:「至元壬申(公元1272年)三月,由御史里行來官晉府,十月戌寅,按事此州,獲登故基,徙倚盤桓,逸情雲上,雖傑觀委地,昔人已非,而河山之偉,雲煙之勝,不殊於往古矣」是當元初樓已就毀。舊志云:「明初時,故址尚可按,後盡泯滅,或欲存其跡,以西城樓寄名曰鸛雀」。
及入唐代,河中府為李朝中都,與西都長安、中都洛陽、北都太原、南都揚州並稱「五都」。城外普救寺里發生了崔鶯鶯、張生盪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城東誕生了柳宗元、司空圖等不朽的大詩人;城南首陽獨頭村出了一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大美人楊貴妃。
有唐一代,蒲州均是人文薈萃的重鎮,城西鸛雀樓更是文人雅士展示才情、詩酒唱和的好去處。很多大詩人在此極目山河、放歌抒懷。如李益的《登鸛雀樓》:「顴雀樓西百尺檣,汀洲雲樹共茫茫。漢家蕭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風煙並起思鄉望,遠目非眷亦自傷。」又如暢當的《題顴雀樓》:「迥臨飛鳥上,河流入斷山。天勢圍平野,高出塵世間。」這座坐擁山河之勝的蒲州名樓,幾乎成了當時大詩人們的賽詩舞台。而留傳最廣、影響最大,可謂婦孺皆知的詩冠,毫無疑問當屬太原才子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蒲州顴雀樓,因王之渙一首詩而名重一時,名傳千古。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歷經隋、唐、五代、宋、金700餘年後,至元初成吉思汗的金戈鐵馬進攻中原,迫使金主完顏氏都遷蒲州死守。蒙古鐵騎攻占了平陽、絳州和陝西渭南,多次從金兵手中攻打蒲州,金元光元年(1222年)金與元兵展開城池爭奪,金將侯小叔「夜半攻城以登,焚樓、櫓,火照城中」,從此,無限輝煌的鸛雀樓毀於兵,僅存故址。明初時故址尚存,後因黃河水泛濫,河道擺動頻繁,其故址隨之難以尋覓。人們只得以蒲州西城樓當作「鸛雀樓」,登臨作賦者不絕。清初詩人尚登岸寫道:「河山偏只愛人游,長挽羲輪泛夕流。千里窮目詩句好,至今日影到西樓」。西城樓也實在是「盛名難卻,其實難副」,數百年來給人留下無限遺憾。
今天鸛雀樓中之客,竟沒有一人,有吟詩賦文的雅興,他們匆匆而來,或緊張或興奮,或忐忑或激動,所為之事,無非一個「參建東升新城」而已。
唯有最頂一層,那位一身紫袍,背負雙手傲然而立,極目遠眺黃河西岸的年輕男子,才有那份凌駕眾人之上的泰然,才有那份萬事決於一念後的閒心,這般恬淡自然。
只聽他身後響起王摶的聲音:「蒲帥身臨名樓,登高望遠,似有所悟。今日既有此番盛景,蒲帥亦是天下名流,何不就此賦詩一首,以為後世憑弔?」
李曜轉頭,見是王摶與王笉二人應邀前來,當下招呼他二人坐下,命侍女奉上茶水,這才笑道:「想當日李太白登黃鶴樓,也曾說『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如今這鸛雀樓上,王季凌公千里目尤在,似某這等徒負虛名之輩,豈敢在此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之家?」
黃鶴樓也是與鸛雀樓齊名的中國古代四大名樓之一,它位於武昌西邊的黃鶴磯頭,背依蛇山,前瞰大江,飛檐彩柱,輝煌壯麗,是歷代的遊覽勝地。無數的文人、雅客,都愛登上黃鶴樓,欣賞大江兩岸的景色,抒發胸中之塊壘。為此,圍繞黃鶴樓,歷史留下了大量的詩詞、楹聯。這其中最有影響的,當然要數唐朝詩人崔顥的《黃鶴樓》了。
傳說李白壯年時到處遊山玩水,在各處都留下了詩作。當他登上黃鶴樓時,被樓上樓下的美景引得詩興大發,正想題詩留念時,忽然抬頭看見樓上崔顥的題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首詩的意思是:過去的仙人已經駕著黃鶴飛走了,這裡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黃鶴樓;黃鶴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千百年來只看見悠悠的白雲;陽光照耀下的漢陽樹木清晰可見,鸚鵡洲上有一片碧綠的芳草覆蓋;天色已晚,眺望遠方,故鄉在哪兒呢?眼前只見一片霧靄籠罩江面,給人帶來深深的愁緒。
這首詩前寫景,後抒情,一氣貫注,渾然天成,即使有「詩仙」之稱的李白,也不由得佩服得連連讚嘆,覺得自己還是暫時止筆為好。為此,李白還遺憾得連連嘆氣,道:「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雖然如此,李白畢竟是李白,他一直記著這件憾事,總想有機會寫首詩和崔顥的那首比一比。後來,李白在游金陵鳳凰台(即今南京紫金山一帶)的時候,仿效崔顥的詩,寫了一首《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永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首詩的意思是:鳳凰台上曾經有鳳凰遊憩,鳳凰飛走後只剩下鳳凰台,但長江依然奔流不息,吳國王宮裡,野花雜草埋沒了僻靜的小路,東晉時代的王公貴族們都死去了,只留了一座座荒涼的墳墓,從鳳凰台上遠望,三山隱沒於煙霧之中,似有似無,位於江心的白鷺洲把水分開來,天上的浮雲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望不見長安,使人心中無限憂愁。
李白的這首詩也成為歷代傳誦的名作,在詩壇上兩「鳥」比翼齊飛,琴瑟相和,留下一段佳話。李曜此處相比,自然不是把自己和李白相提並論,而是說:連李白都有因珠玉在前而不敢題詩的時候,何況我這等人?
誰料王摶聞言笑了一笑,看著王笉道:「季凌公雖我輩尊長,卻非大宗堂[無風註:指族中地位一般],今有燕然手持家主印信,不如便先賦一詩,蒲帥以為如何?」
李曜撫掌笑道:「自是極好,自是極好,燕然,如何?」
王笉雖然略出意外,不過卻也並不著慌,唐人請客吃飯都可能會即興賦詩,作為她這等出身、這等學識,自然不會有甚推辭。當下便輕輕放下茶杯,略一思索,不快不慢地吟道:「黃河護中州,碧空映橫流。煙籠盈春水,雲棲鸛雀樓。家傳天心訓,願為蒲州留。品茗默不語,只是羨白頭。」[無風註:此為本書原創詩稿,謝絕轉載,或請註明。]
李曜聽罷,心中好笑,當下打趣道:「燕然雖肯留在蒲州,為某這河中醫學院掌舵,卻原來心中孤單,欲要成家了?這可如何是好,某今雖為河中節度,此前卻從未在意哪家女子才能配得上燕然這般大才,如今,卻是愛莫能助了。」
王摶咳嗽一聲,裝作喝茶,寬袍大袖掩住半張臉,似乎偷笑了一下,待放下茶杯時,臉色已然恢復嚴肅。
王笉臉上飛起淡淡紅暈,解釋道:「此白頭非彼白頭,此處是說鸛雀之白頭。」
李曜長長地「哦」了一聲,忍著笑,正色道:「原來燕然雖願意為祖訓『醫術為仁術,天心是我心』而留在河中,心中卻仍嚮往那些遊客隱士的悠閒生活……燕然為我河中放棄許多,某實不知何以為報。」
王笉卻搖頭道:「某留河中為此醫學院做些事情,並非為圖什麼回報。」她似不欲對此事多說什麼,又轉過話頭:「某已拋磚引玉,正陽兄莫非還要推辭?」
李曜笑道:「王相公當朝宰執,又是尊長,理當為先。」
王摶笑了笑,問道:「方才蒲帥憑欄西望,可是掛念關中局勢?」
李曜笑容微斂,點頭道:「聞陛下為韓建所挾,去了華州,某意華州城小,兵微將寡,實不是天子宜居之處。更何況,韓建前有犯闕之罪,如今兵圍鑾駕,萬一有個不測之心,豈非……」
王摶點點頭,微微沉吟,道:「既然蒲帥欲壓軸在後,某便贈詩一首與蒲帥。」
李曜聽他用「贈」,拱手道:「多謝王相公。」
王摶淡淡地道:「隨上鸛雀樓,古今事堪愁。晉風隨流水,漢骨沒草丘。黃河西來繞,盤旋東升流。登高長一望,何不跨馬游。」[無風註:此為本書原創詩稿,謝絕轉載,或請註明。]
李曜聽罷,心中點頭,暗忖:「王摶身為天下宰執,宇量格局的確較燕然為高。燕然之詩,用詞雖是雅致,奈何缺了些大氣,有些鬱郁。王摶這詩,雖也說愁,卻不是為自己一人而愁,而是為天下而愁,為天子而愁,單是這一條,境界便要高了不少。不過你再如何思古悲今,甚至直言不諱地跟我說『登高長一望,何不跨馬游』也沒用,現在終歸不是我出兵之時。天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韓建如今還未作出瘋狂之舉,我豈能輕易出兵,來招天下側目?」
他笑了一笑,微微沉吟,搖頭道:「二位俱是王氏中人,與王季凌公同留名篇於這鸛雀樓中,乃是天下雅事,然則某這徒負虛名之輩,焉能如此不知好歹?不過,既然二位已把這話說到此處,某若仍然推辭,未免顯得自矜自傲。不如這樣,某不為詩,卻填上一闋長短句,也算為二位之和。」
王摶苦笑搖頭:「蒲帥何須如此過謙?」
李曜卻笑了笑,起身負手而立,踱了幾步,悠然道:「立晉望秦隴,獨領中州秀。今朝春雨無限好,來洗江山舊。」微微一頓,念出下闋:「持戈迎鑾駕,把酒鸛雀樓。當年天水流不盡,黃河萬里愁。」
王笉聞之稱善,王摶更是撫掌道:「蒲帥這長短句,果然最是應景。只是某有一事不明,還望蒲帥解惑。」
李曜微微笑道:「王相公請講。」
王摶道:「既有無限好的春雨,要來洗這江山之舊,為何蒲帥還要望著李太白筆下的『天上之水』,說這萬里黃河,俱是愁苦?」
李曜面露無奈之色,嘆息道:「只因時候未到。」他指著樓外的春雨,深皺眉頭:「它這春雨下得,某這春雨,卻還下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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鸛雀樓的第二層已經聚集了幾乎河中全部名流世家的代表,確切的說,因為是蒲帥親自設宴,來的大多是各家家主,只有極少數世家因家主年老,是派了嫡長子代替。
除了河中名流,往來河中盤桓、路過巧遇之類的名士,也來了一些,更有不少本就是河中治下官員之人,也前來捧場。
鸛雀樓本是北周宇文護建立的一座用於軍事作用的「瞭望塔」,如今也時常被軍方徵用,李曜身為河中節帥,封樓只是尋常事耳。不過這鸛雀樓自從王之渙一游,吟出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之後,名聲大噪,遊人墨客數不勝數,因此內中也開始做了一些改動,變得更加精緻。由於其本是軍事瞭望塔,內中寬大可以藏兵,所以改造之後,在裡頭開個十幾桌流水席那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半點沒有困難。
今日的鸛雀樓中便是這般盛景,眾家家主、嫡長子,各界名流紛紛聚集一起高談闊論。也有一些出身不高的豪商巨富,礙於門第之落差,只能默默呆在角落裡的席位坐著,小聲商議,交流對今天這件怪事的看法。
眾人正各說各話,忽聽得一聲洪亮地大喝:「節帥到!立正——」
這些士紳大豪剛被這一喝唬得渾身一抖,便立刻聽見站在角落以及護衛著堂中正席處的河中近衛軍士兵同時一跺腳,將手中長槍往地上一頓,齊聲吼道:「恭迎節帥!」
場中眾人慌忙四望,卻見這些士兵雖然口中大喝一聲,目光卻是毫不斜視,都筆直地朝自己前方望去,顯得格外怪異。他們又下意識朝樓下望去,但樓梯口全無動靜。
就在此時,樓上反而響起了沉穩地腳步聲。隨著腳步聲地響起,一個身著紫袍,高八尺有餘,面色冷峻,不怒自威的年輕人自樓上走下。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和一位容貌清雅,氣度高貴的少年郎君。
早已等候在二樓的李襲吉、顧艋、張敬詢以及馮道踏步向前,齊齊拱手:「見過節帥。」
眾人既驚訝又點頭,暗道:「人說李正陽有當年李太白謫仙之稱,今日一見,氣度風采果然不似人間所有。以他冠弱之年,竟能有此沉淵恃岳之態,單此一點,便非凡人。」
李曜看也不看眾人一眼,走到中間首席,這才淡淡地道:「將士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