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心中舊事起,靜候故人歸
白鶴將大典送回陰陽山伏龍觀,宋游則在這片空地上休息了一夜,次日才繼續出發。
此處已是逸州境內。
道人與三花娘娘一路往前,暮春時節已經十分暖和,哪怕是山中晚上,也並不寒冷,他們常常隨便找個地方便露宿過夜。若是渴了,便尋山泉或路邊人家討一些水,若是糧食不夠了,便在途徑的城鎮購買一些,或是向山中村民購買,也算方便,起碼無需為此過多憂心。
逸州也變亂了。
道人一路往前,無論是受村民詢問相請還是路上偶遇,除了不少作亂的妖魔。
當然,都是三花娘娘與燕子出力。
有時能得到一些銀錢謝禮,有時能得到一頓好飯,有時能得到不少乾糧水果,不管怎樣,都算是收穫。
因此也走得慢了許多。
尤其是有時山中妖魔邪鬼實在太多,宋游在一地停留吃喝、三花娘娘與燕子除妖,被村民熱情款待,說什麼也要停下來過夜吃頓酒席,最初還以為只是村民們淳樸的熱情,可是一頓酒席吃飯,一夜睡醒,這才發現,隔壁村落的人昨晚就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來排隊相請了。
熱情自然是熱情,淳樸也淳樸。
時間卻也消磨了不少。
好在道人早已無事一身輕,距離夏末秋初也還有很久,一點不急,滿心都是閒情逸緻,樂得多賞賞山水,也樂得替沿途村民除一些妖魔。
樂得消磨時間。
不知不覺,陽光便越來越耀眼了,正午下午時打在身上也多了幾分滾燙,山林間開始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蟬鳴聲,吵鬧之間富有生機。
三花娘娘時常走在路旁,往草叢裡一伸手,便捉來一隻指甲蓋大小、青色的蟬,反手便拿給背後的小江寒玩,最初還會慫恿她吃,被宋游勸解幾句之後她才改變了想法,變成晚上燒熟了再給小江寒吃。
林間每日都是斑駁,走在其中光影變換不停,有幾分夢一般的感覺。
「已經夏天了啊……」
道人走在林間,不禁感慨一句。
「對的!蟲子都變得越來越多了,叫雞子,土狗子都出來了,晚上還有客媽,田裡還有黃鱔,今晚上要是又在村子裡面住,三花娘娘就帶著小江寒和燕子去田裡捉,捉到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可以吃了。」
「……」
道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撲撲撲……」
頭頂飛來一隻燕子,落在樹梢。
「先生,距離逸都只有三百里了,如果中間不耽擱的話,大後天晚上就可以走到,不過看最近的速度,可能還要七八天。」
「不急……」
道人嘆息著搖頭說道。
不知不覺,又要到逸都了。
就在這時,遠方山間忽然傳來犬吠。
「汪汪汪……」
犬吠聲在山林間迴蕩,久久不停。
道人不由停下腳步,竹杖轉身,透過路旁行道樹的間隙,順著聲音眺望遠方。
卻只見到一片茂密山林,不見屋舍。
山中藏有房屋啊……
房屋被樹林遮蔽得嚴實,倒也隱約可以辨別得出它在哪裡——
山中多是雜樹,卻唯有一片茂密竹林。竹子生長向來迅速,很適合用來遮擋房屋,加上竹子用途也多,還頗有幾分雅致,自古隱居者,哪怕不用它來遮屋擋風也會種上一些,怎麼都不是壞事。
加上細看山間,其實有一條不易被發覺的小路,估摸著也少有人走,從山下通往那方。
這年頭的隱居者倒是越來越少了。
隱居很多時候也等同於獨居,避世自然要避人。可哪怕在太平年間,若要隱居,沒個好去處,不說山間妖精鬼怪、山匪賊人,就是山下村落中一些潑皮無賴與渾人,有時喝醉了酒,也得夠你喝一壺,若是家中有女眷,那就更危險了。至於徹底遠離人煙村落,也不太容易。
因此有些以隱士出名的山,山上隱士其實都是扎堆的。
真正敢於獨居的隱士,大多是清修的孤家寡人,或是有本事傍身的。
如今這年頭便更加混亂了。
宋游倒是有幾分好奇。
「汪汪汪……」
犬吠又響了幾聲,便停了下來。
道人收回目光,繼續往前。
只是走出沒有多遠,剛剛過了一個彎,便見兩名農家青年沿著山路跑來,跑得汗流浹背,臉上既有慌忙也有驚恐。
這一路上遇見太多了。
道人一看便知曉是怎麼回事了。
於是他拄杖讓到路邊,看似為兩名慌忙趕路的青年讓開道路,可在兩名青年因為他的一身道袍朝他投來目光時,他便開口問道:「兩位為何如此匆忙的在山間奔跑,可是遇到什麼事了?」
兩名青年對視一眼,還真停下了。
「回、回先生,我們村里昨晚鬧了妖怪,正奉村正之命,要趁那妖怪還沒跑回山中,要去前方山里請高人來除妖呢!」
「先、先生可會除妖?」
兩人都氣喘吁吁,對他說道。
「在下精於除妖之道。」宋游謙虛的說道,「可去二位村中除妖。」
「那妖怪可凶得很,房子都被它一下子就撞倒了,先生可不敢說大話!」一名青年臉上仍有懼怕之色,「若是先生不能除它,把它驚醒重新跑回山林都還是小事,恐傷了先生性命!」
「是啊!不可大意啊!」
「二位如此著急,在下怎敢欺瞞?」道人如是說道,「若是二位不信我們的本領,也可繼續去請二位口中的高人,便有兩重保險。」
「……」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
這倒正合他們的意。
村正也是這個意思,多請幾位高人。
「我們願請先生相助,若先生真有本領,真能除妖,必有謝禮!只是那妖怪兇悍狡猾,機會難得,請讓我們請上前方那名高人一同去。」
「不是不信先生,實是那妖怪如今還在村外睡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醒來,若它遁回山中,再找它可就難了。村正叫我們去請那位高人,若是沒有請來那位高人而誤了事,村里人定會責怪我們。」
「應該的應該的。」
道人露出通情達理的笑容:「不知二位的村莊在哪個方向?」
「在前邊,距離這裡還有二十幾里,山路不好找,請先生在這裡等我們,我們去去就回。」
「既然如此,在下可否與二位同去呢?」
「山路可不好走。」
「無妨。」
兩名青年並不多耽擱,方才是停下來和他說話,多找一位高人,也是停下來歇息喘氣,也就歇息了一小會兒,便又慌忙的往前方跑去了。
一邊跑一邊往後看,總覺得奇異。
自己二人雖說不善奔跑,卻年輕力壯,同時也已經奮力往前跑了,可身後的道人拄著竹杖,邁著不急不忙的步伐,卻仍跟在自己身後。而他身邊那名背著娃娃的女童看起來還沒長大,竟也牢牢跟著他們,臉不紅氣不喘。
原來就在後方,山路邊緣,連道人和三花娘娘也沒有發現的位置,草林之下竟藏著一條小路,便是通往那山中隱舍的小路。
道人跟在後頭,總覺得有些奇怪。
冥冥中仿佛有種感覺。
兩名青年顯然是知道路的,不過路也不算熟,小路又實在難以辨認,好幾次都是走著走著路不見了才發現走錯。
終於靠近那間隱舍。
隱舍也在竹林後顯出了真容。
共有幾間房子,都不算大,既有竹屋也有茅屋,建在一大片竹林中,屋前有雞舍,也有一條守門黃狗。
「汪汪汪……」
黃狗一見他們就狂吠起來。
兩名青年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好像快要暈倒了一樣,可走近一看,每間屋舍的門都是關著的,只有黃狗狂吠不已。兩人頂著黃狗的威脅,在門口問了幾句家中可有人,卻都沒有得到回應。
道人則是左右查看。
屋舍之間建有雞舍,竹林之中也散養著一大群雞,多是肥碩的老母雞,也有一隻大紅雞公昂首挺胸、一身羽毛鮮艷多彩,站在雞群中間。
竹林之間擋不住太陽的地方還有幾塊小土,種的是蔬菜,屋後有土,屋前有田,都種著有莊稼。
再旁邊還有一個棚子,似是馬廄。
高人顯然不在家。
不過看來也不像是出遠門。
兩名青年不免慌亂。
等到宋游左右環看一圈時,卻發現自家三花娘娘背著小江寒,已經走到了屋舍的門口,她無視了正在她身邊狂吠的大狗,也無視了在她背上被大狗狂吠嚇得驚慌失措的小江寒,只湊近屋門縫隙,彎下腰往裡看。
一邊看一邊吸聳著鼻子。
好像在聞著空氣中的味道。
「汪汪汪……」
「我們沒有惡意,請足下莫要慌張。」宋游先是對黃狗說道,又看向三花娘娘,「三花娘娘,這樣不太禮貌。」
「唔……」
三花娘娘直起身來,回頭看向他,卻只是盯他幾眼,連解釋狡辯也沒有,只吸聳了兩下鼻子,便又彎下腰,繼續往裡看了。
黃狗則是果真安靜下來,只盯著他們。
「這裡味道怪怪的……」
三花娘娘彎腰朝屋門縫隙,傳來聲音。
「怎麼怪了?」
「有點熟悉。」
「熟悉?」
「三花娘娘忘記了!」
「……」
道人稍作沉默,看向身邊二人,開口問道:「不知這位高人長什麼樣子?又有什麼本領?」
「我們也只是上次村中鬧鬼來請過她一次而已,只知道她是個女子,年紀不大不小,本領高強,善於使刀,妖鬼都無法擋住她的一刀。」
「啊……」
道人露出恍然之色。
難怪冥冥中有種感覺,讓他莫名想來這裡走一趟。
「先生……」
兩人不知此處高人去了哪裡,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只好看向宋游,起碼這名山間偶遇的道人看起來是有道行懂法術的樣子。
「兩位不必著急,在下有一位探路的好幫手,也有除妖之法,世間妖魔大多難以擋住他的法劍。」道人指著天上燕子,對他們說,「便請二位此時回村中去即可,我家燕子自會跟隨,替村民除妖。」
「這……」
「先生不去了嗎?」
「二位放心,若是我家燕子除妖失敗,在下也定為村中除了妖魔再走,不過大抵是不會失敗的。」宋遊說道,「至於在下,此地的高人大抵是在下多年前的好友,在下須得在這裡等她回來。」
「……」
兩人面面相覷,又仰頭看向頭頂。
竹梢上真的站了一隻燕子,低頭與他們對視。
「我乃安清燕仙后人,請二位帶路,定竭力為二位降妖除魔。」
燕子少有的開口,吐出人言。
兩人大驚,卻也信了。
隨即還沒休息夠,又往回跑去。
燕子撲扇翅膀,跟在後邊。
道人目送他們遠去,這才收回目光,再次打量著這片山村隱舍。
隨即也邁開步子,走近了屋舍,學著三花娘娘的樣子,湊近門縫,往裡看去,還真看到了牆上熟悉的一柄短劍。
好在三花娘娘察覺到了他心中情緒的波動,並沒有在此時反提醒他這不禮貌。
「……」
此時那條黃狗已經不再吠叫了,卻也好像並沒有完全相信他們,而是跑到了竹林前,站到了那群正在竹林中啄蟲刨食吃的土雞前面,仰著頭很警惕的把他們盯著,似在保護自家財產。
道人隱約記得,在很久前曾有一次與女俠吃肉飲酒,談論將來。
這位女俠曾說,今後要找個不收稅的地方,過清閒日子,農忙時節農忙,不忙的時候就去山裡捉兔打鳥,也要過上逍遙自在的神仙日子。
此處有田有土、有雞有犬,距離最近的村落也有不短的距離。
遠離城鎮,遠離江湖。
幾間茅屋,乾淨整潔。
劈好的乾柴與砍短的竹筒貼著牆壁整齊碼放,怕是可以燒半年;馬廄旁邊也堆了不少半乾草,絕大部分都是馬兒愛吃的;田裡地里長的莊稼蔬菜雖然有些潦草隨意,可也完全夠吃了,有的已到成熟時。
莫名有種簡單又富足的安心感。
就是不知道交不交稅。
大抵也是過上想過的生活了吧?
道人不由得露出微笑,隨即就在屋前雨檐下盤坐下來,心中舊事起,靜候故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