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房了……」
「對不住了客官。」
「早就沒房了。」
「城裡哪還有房啊?」
「滿了滿了……」
「哎喲客官,實在對不住,小店真的是連柴房都睡不下了!最近城外柳江大會,來了好多天南地北的江湖人,別說城裡的逆旅了,就是城外的雞毛店和寺廟都住滿了,很多江湖人都是隨便找個巷子,有鋪的打個鋪,沒鋪的天為蓋地為床,就這麼將就了。」
宋游問了半天,收穫了一堆拒絕的話。
也許是近日問房的人實在太多,有人也被問得煩了,不算敷衍卻也失了耐心。
倒是最後一位店主心善,見他是道人,與他說了不少話,最後還說:「不過客官若實在不想露宿街頭,小人倒是能為客官出兩個主意。」
宋游立馬躬身行禮:
「請店家指點。」
「一是客官去附近的百姓家中敲門詢問。有些腦子活的,家裡沒女眷的,這會兒都在家中鋪了床,賣給那些江湖人住,賺這一筆錢。」店主是個年紀比較大的人,才有此般耐心,「再說客官是位道家先生,不比那些江湖人,就算遇到尋常百姓,說幾句好話,遇到心善的,或者本身就信佛信道的人,也就讓先生住下了。」
「敢問店家,二又是何法?」
「二是東城門外的走蛟觀。那道觀觀主脾氣不好,許多江湖人上門求宿,他都不應,聽說有些走江湖的道觀傳人去求宿,他也不應。客官倒是可以去試試運氣,說不定那位觀主就應了呢。」
「多謝店家。」
宋游只連聲感謝這位店主。
轉身又回到了大街上。
仍舊是人來人往。
三花貓抬頭疑惑看他,雖並未開口,可見她那神情,宋游就好似聽見了她的聲音。
於是小聲答道:
「去城外。」
兩相比較,走蛟觀借宿更難,不過住宿條件顯然更好,也更清淨,今天天色還早,自然該先去走蛟觀碰碰運氣。
也許走蛟觀的觀主只是不喜歡那些與江湖武人牽扯過深的道觀傳人呢?再一想,安清風景如畫,如此知名,柳江大會開了二十多回,百餘年間算算已有兩名伏龍觀的觀主出世遊歷,也許他們也曾來過這裡,也許也曾趕過柳江大會,也曾被在哪借宿的問題困擾過。
一人一馬便往東城走。
貓兒怕被人踩到,站在馬背上。
這年頭的愛貓之人也不少,甚至許多敢打敢殺的江湖人也拜倒在了貓兒的嬌聲柔體之下。三花娘娘又生得好看,孔大師都稱讚不凡,一路走過不知多少人為她回頭。還有對她挑眉彈舌的,甚至有伸手想來摸的。三花娘娘其實能嗅出人的善意,可畢竟不是寵物貓,又獨居多年,對於這些陌生人的喜歡和挑逗還是很不適應的。
避讓得煩了,恰好那道士回過頭來,問她要不要他抱,她稍稍想了想,便也跳入了他懷中。
一下雙方都得了好處。
從東城門出城而去,不遠便有一觀。
道觀不大不小,修有院牆,山門頂上一個橫幅,鎏金字跡筆走龍蛇:
走蛟觀!
再看山門左右:
天地無私,為善自然獲福;
聖賢有教,修身可以齊家。
無需宋游上前叩門,已有幾名江湖人到了此地,想求宿於此。
江湖人大多講究,卻也粗陋。
於是這講究就分成了兩種。
有些人明事理,懂分寸,知進退,知道哪般可為,哪般不可為,世事又該如何去做,是從內而外的講究。有些人講究只是順應規矩,他們之所以講究不過是想以此換得別人同等的回報,如果沒能如願,就可能變臉。
就如這時的幾名江湖人。
叩開門後,請求住宿時,又是抱拳又是躬身,言語也客客氣氣,禮節拿捏得到位,可當發現自己都這樣了別人還是不願留他們住宿時,心裡就有些不忿和不平了,覺得自己以禮相求,對方卻沒有以禮相待,自己被輕蔑了,於是想討個說法。
可那童兒年紀小,卻不是好嚇唬的。
「諸位好漢須得知曉,你們每五年就在安清開一次大會,好多江湖人來,名門大派有多少,江湖高手又有多少,我觀可曾留誰借宿了?」
「什麼意思?你這童兒倒是膽大!」
「諸位好漢想想,要是一些江湖高手帶著刀劍來,就能留宿觀中,我觀早就住滿人了……諸位當真以為自己來得早不成?」
幾名江湖人細細一想,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互相對視幾度,找了個場面話,還是扭身走了。
經過宋游身邊,少不得多看幾眼。
有人斥問他還不離去、難道也想受點冷臉,宋游也只笑笑,等到他們走遠了,這才上前,躬身行禮。
語氣從內而外的溫和:
「道長有禮。」
那小童兒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見他穿著道袍,懷中抱貓,面容清秀白淨,看來不像江湖人,因此沒有急著關門,免得他再來敲,只問道:
「道長何事?」
「在下姓宋名游,字夢來,在逸州靈泉縣陰陽山伏龍觀修行,遊歷至此,見城中人滿為患,想借宿於此。」
童兒又打量了他一眼。
道士一般不會自稱在下。
「你真是道士?」
「有度牒在身。」
「練武的還是修道的?」
「不練武。」
「不知度牒可否一觀……」
不知不覺間,童兒的語氣已客氣了些。
看來宋游先前猜得對,這走蛟觀的觀主並非毫不容情,只是不喜歡江湖粗人。至於部分名為道觀實則是武藝門派的道觀的傳人,可能走蛟觀覺得他們入世牽扯太深,或因練武疏漏了道法修行,因此也不喜歡。
於是宋游取出度牒,恭敬遞上。
看到這本摺子,童兒不動聲色,打開又仔細看了看,便遞給他,說道:「容我先去稟報師父,再由師父定奪。」
觀主似是就在裡頭,能聽見說話聲。
「師父,門外有位道長,說不是練武的,說是逸州遊歷來的,什麼縣陰陽山伏龍觀的傳人……」
「什麼觀?」
「伏龍觀。」
「陰陽山伏龍觀?」
「弟子看了度牒,是這麼寫的。」
「快請他進來!」
宋游聞言抿了抿嘴,低頭與貓對視。
這時門內已是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當大門再打開時,就不再是一條縫了。
「貴客請進。」
小童兒當先往他身後走,想為他牽馬,發現沒有韁繩,愣了一下,隨即揮了揮空氣掩飾尷尬,又對他說:「道兄將馬放在院中即可,道兄既不帶韁繩,想來也無需將之拴好吧?」
稱呼也改了。
宋游道了聲謝,抬頭一看,便見一名老道快步朝自己走來,面露急切之色。
「你是伏龍觀傳人?」
「晚輩有禮了……」
「可是靈泉縣陰陽山伏龍觀?」
「正是。」
「多行道人你可認識!?」
「正是家師。」
「她……她現在可好?」
宋游一看這老道的樣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在心裡暗自搖頭。
早想過自己的師父或師祖可能曾來過走蛟觀,但心裡也將幾率設得很低,哪想到不僅來過,似乎還有一段不淺的緣分。
心裡想著,不影響表面恭敬拱手:
「家師尚且安好。」
「快來快來!」
老道立馬拉著他往裡走,又吩咐童兒去準備晚飯,要好吃好喝招待宋游。
「你叫什麼?」
「宋游,字夢來。」
「可有道號?」
「暫無道號。」
「我名青陽子,伱可有聽你師父提過?」
「……晚輩向來記性不佳。」
「噢……」
青陽子頓時露出失望的表情。
隨即又說:「你們道觀是閉山了嗎?我早年曾去過陰陽山尋找,卻什麼也沒找到。」
「道觀常常閉山隱去。」
「常常?」
「……一般上午閉山,好睡到自然醒。」
「那下午呢?」
「……下午有時閉山,有時不閉,即使不閉,多數也只山下的香客可以到來,總之這些年來,從未見過師父的故人來訪。」
「原來是這樣……」
青陽子又是遺憾不已。
遺憾中好像又得了些安慰。
至少不是單單不見他,而是所有故人都不再見。
於是只得道一句:「多行道長的道行自然遠非貧道所能相比,找不到也正常、也正常……」
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小。
宋游更是暗自搖頭。
難以想像,這麼大年紀的一位老道長,還會有這般失神之態。
不過倒也不覺驚異。
師父確實很少向他說起自己早年的遊歷生涯不假,可憑著聽過的少數幾件事,以及相處二十餘年攢來的細節,他也大概能猜出一些事來。
那老道年輕時應該長得很好看。
這年頭女子行走江湖畢竟還是少見,若不是如吳女俠那樣一身武藝,就是如老道年輕時那般一身道行,總之要有所依仗。
長得好看,道行高深,性格外向,愛交朋友,不受世事拘束,不管官府鬼神,於是處處結緣。
回到道觀已是晚年,容顏減退,倔強不肯延年,驕傲不願見人,於是久居深山,少有外出。後來倒是想通了,不再在意這些了,可這時的她反而喜歡上了孤獨,將每天的大多數時間都用來獨自發呆、與八哥說話、睡覺或做別的喜歡做的事情,鍾愛與自己相處,進了一個新的境界。
仙仙塵塵,本就彼此難分。
只是那一路長長,大江南北,又不知誤了多少人的青春。
許多人都已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