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能怎麼回答?
很多事情,他們心知肚明,之所以到了現在還不肯大動,無非就是事情已嚴重到極致,尾大不掉!
不動或許還能沒事,一動反而會加速『死亡』!
趙煦見他不說話,邁步走向宣德門,道:「聖人說,苛政猛於虎,亞聖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卿家,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蘇頌忽的停住腳步,靜靜的看著邁入宮門的趙煦的背影。
他神色有些複雜,沉凝無語。
蘇頌明白趙煦話里的意思,『沒有回頭路』說的是朝廷的苛政,說的是『新法』,說的是新黨,說的也是趙煦自身!
到了現在,決然沒有回頭路!
趙煦或者朝廷妥協退讓半點,那反對聲勢必更加洶湧澎湃,要求趙煦與朝廷退讓的會更多,直至廢除『新法』!
蘇頌微微躬身,沒有跟著進宮。
他的管家悄悄從不遠處走過來,見蘇頌沒有進宮,低聲道:「主君,官家生氣了嗎?」
蘇頌輕輕搖頭,緩慢的轉身道:「回府吧。」
大兒媳還在府里鬧,不管怎麼樣,得給她一個說法。
管家悄悄看了眼從未進過去,猶如深淵不見底的皇宮,連忙扶著蘇頌。
蘇頌回到府里,將大兒媳蘇李氏叫到書房。
沒多久,蘇李氏紅著雙眼出來,一句話都沒有。
蘇頌出了書房,蘇大娘子過來,神色無奈,說了幾句話。
蘇頌臉色驟變,當即叫來各院所有管家。
也是從這這一天起,蘇家異常的低調,摒棄了以往的奢華,一夜之間仿佛洗盡鉛華,回歸真我,簡潔樸素。
趙煦回到宮裡的時候,青瓦房似乎很緊張,用盡辦法,想要探聽蘇頌與趙煦說了什麼。
自然,他們談聽不到什麼。
趙煦先是去了慶壽殿,用藉口糊弄住朱太妃,沒有過多追究趙佶怎麼沒回宮。
而後,他又去了仁明殿,與孟皇后坐了一陣子。
當夜,他夜宿在劉美人院子裡。
第二天,趙煦在垂拱殿,招待章惇與蔡卞。
在偏殿裡,三人中間炭火熊熊,中間的鐵鍋熱氣騰騰,香味瀰漫。
這時候還沒有炒菜,絕大部分都是煮。
趙煦吃的是滿臉的汗,還不忘招呼兩人,道:「趕緊吃,再不吃就煮爛了,沒了原味。」
章惇與蔡卞較為拘謹,吃的很慢。
聽這趙煦的話,連忙動筷子。
吃了不知道多久,蔡卞有些忍不住了,抓住機會,開口道:「官家,開封府抗拒新法的人事還是不斷,但總體控制住了,丈量隊以及田畝丈量發展迅速,預計今年能丈量五六成……」
趙煦吃著肉,哈著氣,道:「嗯。對了,我聽說,近來各種告狀的挺多?」
趙煦說的『告狀』,不止是各級衙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接到的狀紙,還有各種關係網,屬於『私人告訴』。
蔡卞也是深受其害,沒有遮掩的道:「是。不過,臣等暫時還壓得住,朝廷里反彈的聲音並不高。」
李清臣,章惇這樣的直臣,對於四周親朋好友的施壓能做到完全不在意,但並不是所有人。
『朝廷』里,三品以上的官員近百,有的是以各種理由『表達意見』的。
加上全國範圍內,軍政兩界的官員,三品以上就更多了。不管是立場如何,總之退而求其次,渴求『新法暫停』的大有人在。
趙煦笑著看了眼蔡卞,繼續盯著鍋里的菜。
章惇見著,放下筷子,道:「陛下,青瓦房在計劃著分地了。」
趙煦眉頭一挑,筷子在鍋里翻了翻,道:「火大了,燒焦了,快吃。」
章惇聽懂了,微微躬身道:「陛下,現在全國流民非常多,其中軍隊裡,兵部通報的就有近二十萬,尤其是廂軍。」
大宋的軍隊,其實如同官場一樣,都有著『養閒制亂』的目的,因此過度臃腫,龐大。廂軍里,有相當一部分流民。
趙煦聽著章惇的話,不知道為什麼,突兀的就想到了李自成。
有個段子說,有個快遞員因為不服裁員,拉起一幫人,硬生生干倒了公司。
這個公司,就是大明,李自成就是被裁員的驛站快遞員。
趙煦迅速遏制發散的思維,在鍋里翻了下,隨口般說道:「軍改的事,由樞密院與兵部去做。」
蔡卞神色一凜,瞥了眼章惇。
章惇仿佛無所覺,道:「陛下,變法是一盤棋。」
趙煦看了他一眼,繼而就笑著道:「章卿家說的也對。分地的事,不要著急,等丈量了一半以後再著手。朕聽說,新稅法推行的不太順利?」
大宋的稅則,已經運行了近百年,早就運轉成熟,現在大幅度調整,地方上很難適應。並且,十分容易走歪。
大宋現在的官場,尤其是地方上,著實複雜,尤其是『開封府試點』在全國沸沸揚揚的情況下。
章惇見趙煦否決了,還在轉移話題,默默一陣,道:「新稅法的事,戶部確實遇到了困難,還是因為地方官吏交錯縱橫,難以推行,還須有力官員,強行推動才能有效。」
趙煦端著碗,吃著碗裡的菜飯。心裡對章惇的話也是認同的,『新黨』現在大部分在朝堂,在地方上多是元祐初年流放之人,並無實權。
想要推動『新法』,必須有地方上的強力支持!
也就是說,地方上的官制體系,還得進行大改動,不能重複熙寧年間舊事!
蔡卞見趙煦神情思索,沉吟著道:「官家,除了開封府外,各項『新政』推行的都不是很順利,地方上抵抗的日益嚴重,還需統籌的做出部署。」
趙煦點點頭,笑著看向兩人,道:「有問題不可怕,慢慢解決就是了。現在,就拿開封府當做全國,積累足夠的經驗,培養足夠的人才,再等等,朕考慮著,給開封府升格。」
「升格?」
蔡卞瞬間就想到了『路』的事情,面露警色,道:「官家,是調整各路的權職了?」
這件事,他們倒是沒有認真談過,但在諸多事情都有涉及,不算意外。
尤其是兵部尚書許將,不止一次上書,建議合併諸路,設置官衙統屬。
趙煦托著碗,看著二人,心裡慢慢推敲著,道:「行省。朕打算將全國劃分為十二個行省,派朝廷大員巡撫地方,專項負責變法事宜。」
蔡卞沉色不語。
這一舉動,貌似是臨時增加,卻還是對『祖制』的劇烈衝擊,打破了『祖制』對地方的極力削弱、制衡、直轄的國策。
五代十國沒有去多遠,很多人還心有餘悸,只怕朝野會再次激烈反對。
章惇聽這趙煦的話,心裡已經在考慮人選了。
如果地方上有強力人手與朝廷相呼應,貫徹『新法』,必然事半功倍!
至於蔡卞擔心的事情,章惇只是稍稍考慮就果斷過去並不重要,立國已百年,朝廷制衡地方,有的是辦法!
趙煦放下碗,開始盛湯,第一碗就遞給蔡卞。
蔡卞受寵若驚,連忙站起來,趙煦擺了擺手,又給章惇盛了一碗。
章惇躬身,道:「謝陛下。」
趙煦最後才給他自己盛,喝了口湯,說道:「昨天,蘇相公與朕談了些事情。」
章惇猛的坐直身體,肅色以待。
章惇現在對蘇頌以及『舊黨』極其警惕,尤其蘇頌,畢竟是宰相,對趙煦的影響最大。
趙煦見他的模樣,笑了聲,道:「也沒什麼。蘇相公說,朝廷之所以舉步維艱,成了朝野的公敵,是因為『德行有失』,如果朝廷有大德,便不會出這些事情。朕思來想去,這話似乎沒錯。」
章惇劍眉倒豎,沉聲道:「陛下,蘇頌此話,當誅!朝廷無德,無德在何處?朝廷無德,他宰相的德在何處?再且說,朝廷無德,他將官家置於何地?」
蔡卞眉頭不動聲色皺了下,連忙插話道:「官家,蘇相公的話確實不妥,還不算偏激。」
趙煦笑著,端著碗,擺了擺手,道:「蔡卿家不用擔心,朕不是刻薄寡恩的人。」
這話指的是蘇頌,還有章惇。
蔡卞臉色不松,目光瞥向章惇。
章惇意識到剛才的話不妥,稍一沉默,道:「陛下,臣請罷黜蘇頌。」
趙煦看了他一眼,拿起勺子喝湯。
蔡卞則更緊張了,章惇是在彈劾蘇頌,也是為他自己邀官!
這是大忌!
他沒想到章惇忽然突然說出這句話,心裡有些著急,想著怎麼為章惇辯解。
趙煦喝了幾口,又拿起筷子在鍋里翻騰,似乎在找肉,道:「怎麼就吃完了……」
章惇還想再說,蔡卞忽然插話,道:「官家,雍丘縣的大理寺已經成立了,後天要開始審第一案,官家是否要去看一看?」
趙煦雙眼一亮,面露興趣,旋即又搖了搖頭,道:「明天就是會試,接下來還有殿試,朕是走不開了。對了,巡迴法寺要儘快組織起來,縣級大理寺審過後,他們覺得冤枉的,可以由巡迴法寺終審。」
蔡卞應聲,再次打斷了要張嘴的章惇,道:「是。臣也這樣考慮,待會兒臣再去一趟大理寺,看看他們的想法,再來回稟官家……」
章惇瞥了眼蔡卞,沒有繼續開口。
章惇明顯是有些急了。
隨著『開封府試點』獲得了階段性的勝利,看到了希望,章惇有些急切的希望繼續鋪開,推行更多的『新法』。
這一點,趙煦自然不會同意。
除了改革太快容易適得其反外,『新法』的腳步還必須稍慢於『軍改』!以確保『新法』引起的亂子能夠得到軍隊的有效彈壓,不會威脅到社稷穩定,威脅到他屁股下的椅子。
北方各路的『軍改』正在如火如荼的推進,南方只是淺嘗輒止般的在做準備。
趙煦壓住了章惇,便開始聊其他的事情。
尤其是對『開封府試點』中湧現出的人才,趙煦著重點了幾個人的名。
章惇與蔡卞自然也明白,同樣渴求人才,紛紛發表意見。
他們在這裡討論的時候,貢院那邊最是忙碌。
明天就是會試,已經有非常多的人在貢院門外等候了。
不止是應試的舉子,還有眾多家屬陪同,家家戶戶比舉子本人還緊張,各種衣食住行,囑咐不斷。
在貢院裡,李清臣,沈括都在,以及各級官員,做著最後的準備。
禁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林立的在貢院各條路上。
很多人將這場會試,當做了『元祐第一次會試』或者是『恩科』,準備的異常認真。
在貢院的一個考舍內,趙佶百無聊賴的在裡面寫寫畫畫,不時看向外面。
他不是沒想過,沒試過逃出去,但有禮部官吏以及禁衛在外面,根本不允許他出去。
「哼哼哼,我考個一甲,嚇死你們!」
趙佶站在凳子上,拿著筆,一臉不服氣的哼哼唧唧。
第二天一早,貢院按時開門,舉子們紛紛湧上前。
禮部官吏驗核身份,異常小心謹慎,慢慢的放進去。
「兒子,別擔心,考的好不好都沒關係……」一個中年婦人,拉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千叮萬囑。
另一個看似威嚴的中年人哼了一聲,道:「進場了,拉著說什麼,等放榜吧。他要是不中,我打斷他的腿!」
年輕人嚇的臉色發白。
婦人萬分不舍的放手,目送年輕人進場。
一個濃妝艷服的女子,一臉殷勤討好的對著一個年輕人說道:「三郎,好好考,你要是中了進士,我在府里就能抬起頭了,氣死那個賤婆娘……」
年輕人表情動了動,僵硬的嗯了一聲。
在他們邊上,還有一大群人。
其中一個婦人緊張不安,拉著二十左右的青年,說道:「集博,別擔心,有娘在,考不好也沒關係,反正你舅舅在朝為官,咱們有的是機會,啊,別緊張,啊……」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娘,放心吧,兒這次必然高中,為母親掙一份臉面回來!」
婦人高興異常,差點哭了,手巾抹淚,又連忙說道:「沒事沒事,只要你好就行,別緊張,千萬別緊張……」
在不遠處,有一個中年人,滿臉嚴厲,坐在馬車上,看著下面的年輕人,淡淡道:「你這次要是再不中,就不要回來了。」
年輕人臉角痛苦,還是抬手道:「是。」
中年人放下帘子,道:「走。」
年輕人目送他父親的馬車,表情越發痛苦。
貢院大門內,李清臣與沈括立著,看著外面的人群以及陸續進來的士子。
沈括看著眼前的人間百態,搖了搖頭,感慨的道:「老了,我仿佛記得,當年我們家也是這樣的,對了,後來放榜的時候,不少人拉著我,要與我結親,呵呵……」
一旦中了進士,不止是本人飛黃騰達,前程遠大,還意味著家族地位也將得到巨幅提升,步上新的台階。
李清臣成親比較早,中第比較遲,沒有沈括這樣的感慨,心底卻清楚,他能在韓家立足,也是進士及第之後的事情了。
沈括眼見著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忽然說道:「你覺得,今年三甲會是誰?」
在進士及第前,其實該有的聲名基本都有了,很少有黑馬出現。
比如嘉佑二年那次,蘇軾,曾鞏等人應試之前已經文名傳天下,主考官們基本上能判斷一甲以及二甲前十名了,出入並不大,區別就是具體的名次。
李清臣想了想,道:「畢漸,趙諗不出意外應該能進一甲,殿試的時候,看看他們的表現吧。」
沈括點頭,道:「殿試,估計主要考的還是新法問題,希望他們不要亂來。」
殿試之中出現么蛾子不是一次兩次了,最近一次就是元祐六年的宗澤,這位在『舊黨』把持朝政的情況下,大肆抨擊官員貪瀆,指責呂大防等人全面廢除『新法』,最後不止狀元沒了,三甲,二甲都沒了,只得了末等,如果那不是殿試,怕是進士都沒了!
李清臣聽著,眼神微動,他心裡浮現了好幾個問題,準備在殿試上,好好問問即將及第的新科進士們。
第兩百九十九章 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