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華的馬車走在羊腸小道。
李斯臉色鐵青,吹鬍子瞪眼。
天殺的小子啊!
足足五塊金餅子!
價值十八萬錢,能換六千石粟米!
他一年歲軼加上食邑,撐死不過八千石。卓草這一刀子下來,他大半年等同於白干。李斯都說要配竹子了,可卓草死活不要。還說要賠償他的精神損失費,誤工費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費用。
老夫這丞相官職賠給你要不要?!
「你小子還有臉笑的出來?」
李斯此刻是血壓拉滿,恨不得動手抽他。好端端的就不能消停點,非要上躥下跳。「怎麼,你還把老夫當成管事?是不是還要老夫給你端盆倒水,你才滿意?」
「也不是不行……」
「老夫抽死你!」
「來,往這抽!有本事就抽死我!」
「……」
李斯大喘著粗氣,恨得是牙痒痒。
「你給老夫聽好了,壽宴當日你也不用出現,便陪少公子在後院玩樂便。你如今年有十四,卻是一事無成。老夫也不指望你今後能否成大事,只希望你能與少公子搞好關係,不闖出什麼禍害來便可。另外,你與公主的婚事也已定下。等你二十及冠便成昏禮。屆時可要收斂性子,不可再如這般胡鬧!」
現在這年頭就是得要早早成婚,在他們看來男子成婚前其實都算不得是成年。等成婚後有了家庭子嗣,男子就會懂事成人扛起大梁。至於婚前胡作非為,沒人會追究。
「你不讓我去,我還不樂意參加咧,還以為我稀罕不成?既然嫌我丟人不讓我入席,為何要讓我回去?我就當沒你這爹,在涇陽呆著好的很!」
李斯捂著胸口,差點沒昏死過去。
他這是造了什麼孽?
偏偏生了這麼個玩意兒?
真觸怒他,他非親手宰了這混賬小子!
死在別人手上,倒不如死在他手上。妨礙他地位的,就算是他親兒子他也不會放過。照李鹿這性格,今後必然是會闖下大禍,到時候連累整個李氏都有可能。
他辛辛苦苦在秦國打拼這麼多年,方才有今日的地位。若是因為李鹿一人致使李氏覆滅,那他絕對會提前宰了這混賬!
「你很喜歡留在涇陽?」
「反正比在丞相府強。」
「你不恨卓草?」
「哼,小草先生比你不知強多少。小草先生尊重我們的看法,在課堂上還能隨便提問。他還經常與我們講些故事,有趣的很咧。還教我們做實驗,做實驗你懂嗎?」
「實……實驗?」
李斯滿臉匪夷所思。
「哼哼,不懂了吧?」
「哼,終究只是小道爾。」
李斯極其好面子的轉過頭去,不以為然。性格上李鹿和他幾乎完全相同,那都是桀驁不馴死要面子的人。但是偏偏李鹿沒繼承他的智謀,蠢笨至極。
「我和你說,這五鎰金子就當是我借你的。」
「你拿什麼還?」
「你等著就好!」
李斯打開窗戶,連看都懶得再多看眼。
在他看來李鹿此舉純粹是扯淡。
這是五鎰金子,不是五枚銅錢!
……
……
數日後。
咸陽,丞相府。
門前站著位青年,頭戴玉冠身著玄服,著赤舃鞋履。腰間有青色綬帶,掛著枚價值不菲的藍田玉。留著短矢狀須,面容姣好,透著幾分剛毅。特別是銳利的眸子,更是與李斯幾乎如出一轍。
這位便是李由為李斯長子,今年已近三十,剛與公主成婚,並且出任三川郡郡守。其實他先前就有妻室,只是妻室難產而死。他雖只是中人之姿卻也算有些能耐,秦始皇便賜婚於他,讓他出任郡守。以後若是乾的好,也可返回咸陽為官。
別覺得奇怪,在秦朝二婚乃至三婚都是正常事,包括後宮就有諸多昔日的六國王妃。因為昔日戰火不斷,很多家裡頭就只剩下孤兒寡母,後續改嫁甚至還會受到當地的支持。
李斯今年已過花甲之年,昔日的上蔡小吏已成為秦國的左丞相,位列三公爵至徹侯。他今日大壽,幾乎驚動了整個咸陽。乃至秦始皇都親自為他賀壽,可謂給足了面子。
這事在春秋戰國時期很常見,當時講究君臣平等。臣拜君,君亦拜臣。自秦滅六國後,大臣地位依舊很高,但鮮少有大臣能令秦始皇親自來祝壽的。仔細想想就知道,秦廷大臣勛貴得有多少人?真要都去的話,那每天正事都不用做,光去拜壽就行。
很多大臣壽宴,秦始皇都只是派遣謁者送份壽禮。至於親自前往府邸賀壽的,幾乎可以說是屈指可數。整個秦國能享受到這待遇的,不超過五人。而李斯,恰好是其中一個。
「由,見過蒙公。」
「不必多禮。」
蒙毅著常服捋著鬍鬚,笑著頷首。他與李斯私交算不上多好,來此純粹是走個過場。畢竟李斯官至左丞相,他蒙氏必然也得來幫個場子。
「上卿賀美玉一對!」
走進來的時候便有人唱禮。勛貴都不差錢,但講究個排場和面子。通過唱禮的方式,能讓送禮的勛貴心裡頭也高興。最出名的莫過於劉邦,他在呂公宴會上就來了句賀錢萬!
賀壽的點也有講究,官職爵位越高的就會越在後面。像是爵位低的那都是早早便來府上賀壽,免得自己尷尬。
丞相府四周已有重兵把守,防止有刺客行刺。李斯在很多反賊眼裡那可都是眼中釘肉中刺,先前就曾有人刺殺李斯。雖說將那刺客就地誅殺,卻也令李斯受了點輕傷。
此刻也有諸多百家儒生在外駐足圍觀,他們大部分都是其餘勛貴的食客。都是正兒八經的文化人,手裡也有驗傳。今日李斯壽宴就是講究個排場,自然不會阻止他們在外圍觀。這就和遊戲裡的神豪類似,他們也需要貧民玩家陪襯羨慕,否則還有什麼意思?
「想不到上卿蒙毅,也為李斯賀壽。」
「吾聽說上卿與左丞相不合。」
「再不和也都是秦國勛貴,表面功夫得做足。」
「聽聞連皇帝都要為他賀壽,當真是難得。」
「昔日李斯為官,皇帝還未掌權。這一路走來輔佐朝政,制定律法,也是相當不易。更遑論其曾寫諫逐客書,令皇帝改變心意任用六國賢才,方有今日大一統之局面。李斯官至丞相,實至名歸。」
抨擊李斯私德操行的一大把,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句。無非就是罵他為楚奸,亦或者是為了自身地位毒殺韓非。但是李斯的能耐,絕對是沒人能否認。秦國能有今日局面,李斯可謂是功不可沒。
如今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後無戰攻之患。廢分封行郡縣、書同文車同軌天下一統,皆有李斯在後推波助瀾。所以噴李斯德行的一大把,卻沒人敢說李斯是無能之輩的。
「昔日李斯不過上蔡小吏,誰能想到現在便已官至丞相?其昔日曾言: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吾等現在來至咸陽,又有何處可去?」
有老者長嘆口氣,眉眼中儘是羨慕。他與李斯年紀相仿,自認為能力也不差,可二人地位卻有天壤之別。
「足下是?」
「居鄛范氏。」
「范公以為如何?」
「碩鼠易地,卻也要得人賞識。縱是千里戎馬,也要有伯樂治馬。老夫身懷奇計,卻無用武之地!」
老者深深嘆氣,拂袖離去。
他走沒多久,天子車架便自遠處駛來。所有人同時向後退去,讓出大片空地來。玄鳥衛手握長鈹站在前方,四面八方皆有弓弩手引弓上弦。劍出鞘弓弩上弦,寒氣逼人。
望著那奢華的天子車架,不知多少人讚嘆。中車府令趙高親自馭馬,停靠在府邸門前。六匹純黑色的戎馬不住嘶鳴,有兩位車士站在華蓋銅傘下。別小覷這華蓋,危急時刻可將傘面做盾傘柄為鈹,用作殺敵!
秦始皇拉開珠簾,借趙高攙扶走了下來。接著就有專門的人點燃乾燥的竹子,就聽到噼里啪啦聲響起。李斯與馮去疾一左一右走在前方,身後跟著咸陽勛貴。
「臣等拜見陛下!」
「陛下萬年,大秦萬年!」
「陛下萬年,大秦萬年!」
相距百步之外的儒生紛紛作揖行禮。
秦始皇則是爽朗大笑,親自向前將李斯攙扶起來。「今日為丞相大壽,朕來此只為丞相賀壽,便不必行此禮節。」
望著眼前這幕,太史令胡毋敬提筆大書特書。
【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
……
這次其餘公子都沒來,秦始皇就帶了個胡亥。畢竟李斯也算是胡亥的老師,而且所有人都知道秦始皇素來寵愛幼子。
「斯本為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騖下,遂擢至此。得陛下皇恩浩蕩方有今日,陛下更為一國之君,卻為斯賀壽,實在是令斯感激涕零!」
李斯說著說著雙眼都已泛紅,可謂熱淚盈眶。君臣和睦,不知引來多少人讚嘆。馮去疾見狀在旁打趣道:「李公可要記得,吾秦法有雲,夫成丁者無故哭泣皆要受笞刑。」
「哈哈哈!」
所有人皆是爽朗大笑。
君臣四目相對,互相行拜禮。
一切盡在不言中。
二十多年前,李斯還只是被呂不韋舉薦為郎官的小吏,秦始皇也是還未掌權的秦王政。二人可謂是亦師亦友,多年來在宮中討論著宏偉的藍圖規劃。當時秦始皇就說過,終有一日要令這天下盡歸大秦!
昔日張儀入秦被拜為國相,封武信君。范雎入秦也為丞相,爵至應侯。呂不韋入秦後被拜為相邦,爵至文信侯,食邑十萬戶!
扳倒呂不韋後,李斯本以為能被提拔為丞相。卻沒想到彼時的秦王政為穩固皇權地位,任用楚系昌平君為丞相。再往後又提拔王綰隗狀為左右丞相,直到秦滅六國後方才官至丞相,而他已過花甲之年!
昔日在上蔡為吏,他受盡冷眼。
他便暗暗立誓,終有一日他要站在最高峰!
現在,他做到了。
位列三公,爵至徹侯。
金印紫綬,食邑六千戶!
今日壽宴,皇帝都親自來為他賀壽。如此殊榮禮遇,縱觀舉國都寥寥無幾。李斯也是倍感激動,恨不得以死報這浩蕩皇恩。
「朕今日可備了份厚禮。」
章邯自後走出,手握竹簡。
「丞相大壽,賜秦酒百壇!」
話音落下,眾人皆是紛紛投來羨慕之色。
好傢夥!
所謂秦酒便是草酒,為秦國國釀。實際上是唯涇陽獨一份,想要買到更是困難無比。自從秦始皇將其納入國釀範疇後,更是幾乎將草酒給徹底壟斷。想買的,就得專門托人去請小澤鄉購買。
他們也都知道,這草酒和卓草有關係。
只不過,買回來的酒味道淡的很。
就像是……摻了水!
想喝地道的草酒,那就只能找皇帝要咧。
「臣,拜謝陛下!」
「哈哈,免禮。」
秦始皇拂袖揮手,滿不在乎。對他來說,區區百壇草酒罷了。皇宮裡頭多的很,也不缺這點。主要是他雞賊的很,他喜歡喝的黃酒就給了兩壇,其他全都是地瓜燒。反正他不喜歡喝,拿去賞賜也無妨。
……
來至客廳。
秦始皇依舊是上座。
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在,必會喧賓奪主。也沒人敢當著他的面,位於上座。李斯為臣多年,不至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朕聽說,此次丞相諸子皆備有壽禮?」
「的確如此。」
李由率先走出,作揖行拜禮。
「兒為父親壽!」
按規矩來說,這時候賓客會按官職爵位高低依次向主家敬酒,也就是所謂的上壽。秦始皇作為皇帝,自然可以免去這繁文縟節,況且他敢敬李斯敢喝嗎?他能來參加壽宴,那已是給李斯天大的面子了。
另外李由等子嗣都在,那就以他們先開始,從大到小依次上壽。
「李由年近三十,卻已是三川郡守。其有中人之姿,且頗具謀略。精通律法,將來也是輔國治國之賢臣。」
馮去疾捋著鬍鬚,開口讚嘆。
他與李斯政見不合,但都是秦廷丞相。論官職他是右丞相,要比李斯的左丞相大一級。但實際上,這差距還真不算多大。李由算是他子侄輩的,也是看著他一步步成人。先前曾為秦始皇侍郎,常伴皇帝左右,也算有些能耐。
不過……想做到李斯這位置怕是不現實。
李由準備的賀禮也算有些心思,是塊石雕。乃是用上好的玉石為料,是李由親手雕刻而製成。筆法蒼勁有力,頗有幾分李斯的神韻在其中。論字法雖說沒李斯出色,卻也是相當出色。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李由很聰明,將天保和七月兩首詩合為一體用來做賀壽詞。這篇賀壽詞寫的也是蒼勁有力,頗為難得。即便是秦始皇也對這女婿頷首讚許,鼓掌喝彩。
「兒為父親賀壽,願父親有南山之壽松柏之茂!」
「善!」
李斯此刻只覺得倍有面子,點頭讚許。李斯作為嫡長子,在家中也是最聽話的。自幼接受他的諄諄教導,現在也算是成材了。今年甚至還娶公主為妻,也算是給他們家長臉咧。假以時日開枝散葉,同樣不在話下。
其餘子嗣紛紛走出賀壽,唯獨是沒看到李鹿。
秦始皇環視四周,微微蹙眉。
李鹿人呢?
他今日來此,自然也是想看李鹿如何表演。昔日的咸陽雙渾,令李斯等諸多人都感到棘手。在這短短兩月不到的功夫,李鹿是轉變了許多。據他所知,李鹿還親手製成了筒車。當然,這圖紙還是卓草所贈予的。
這些事,自然是瞞不過他的。
可他環視大半圈,愣是沒看到李鹿人在何處。
「丞相。」
「臣在。」
「朕今日為何不見汝之幼子?」
「咳咳……他今日身體抱恙。」
「哈哈哈!」
群臣頓時大笑起來。
他們都知道,這絕壁是李斯的說辭。先前李斯壽宴,李鹿可是鬧得天翻地覆。只不過之前壽宴秦始皇都沒來,只是派遣謁者送份厚禮。今天秦始皇都在,李斯實在是不想讓李鹿再出來丟臉。
「李公看來是不想讓幼子出來見人。」
「臣方才看到李鹿在後院搬東西咧,腳步是虎虎生風,怎會身體抱恙?」
夏無且也在旁湊熱鬧,笑著點頭。
「沒錯,老夫方才也瞧見了。」
「莫非這李鹿準備什麼厚禮,丞相不願拿出來?」
「哈哈!」
李斯面露尷尬,只得在旁頷首點頭。
此時此刻,他現在也是無奈至極。就在他不知該如何解釋的時候,李鹿卻是大步昂揚的走了進來。接著朝著所有人作揖行禮,最後更是朝李斯行拜禮。
「兒為父親壽。」
「你怎麼來了?!」
李斯眼神頓時就變了。
他今日正是無限風光之時,這小子想搗亂?!
第145章 壽宴,皇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