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事的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朱翊鈞和高務實已經聊了大半個時辰。
關於如何對勛貴隱田開第一刀,這對財迷同窗基本達成了一致。
這時朱翊鈞覺得自己休息得也差不多了,於是表示大家不妨繼續走走——剛才光顧著談事情,還啥都沒看到呢。
不過說起來,他才從皇莊別院出來沒多遠,想看什麼民間的情況也看不著。畢竟這皇莊別院修在此處,本就是為了方便歷代皇帝去天壽山拜謁山陵,自然要考慮隨行隊伍的住宿和隨行軍隊的駐紮,所以一般的民居根本不允許建得太過靠近別院。
不過皇莊並不只是區區一所別院,附近很大一片地區都是皇莊的範圍——要不然光靠一年別院什麼的,哪能湊夠五百萬畝地?
御馬監是負責管理皇莊皇店的,雖然陳矩自己根本沒有仔細過問過皇莊的問題,但他在朱翊鈞打算出來逛逛的時候,就已經叫了一名少監過來,那少監平時負責京北地區的皇莊收租等事,來這邊的次數不少,熟悉地理。
別院是依南沙河而建,根據那位董少監的說法,順著河往西一路而去,大概也就兩三里遠,便有一個沙灣村。
這沙灣村有七八十戶人家,約莫四百餘口,在京畿附近不算大村,不過也不算特別小,皇上要看看民情民俗,這裡倒也合適。
嘉靖中、後期,由於俺答動不動就殺進京畿附近,搞得京畿震動,所以為了防止虜賊流寇,京畿周邊地區也仿照大明邊鎮各地的民堡村莊進行過幾輪改造,不少村落都弄得與軍堡無異,擁有一樣的防禦體系。堡牆、堡垣、弔橋、門樓甚至瓮城,應有盡有,無非是簡化版而已,沙灣同樣如此。
黃土夯築的圍牆算得上高大而堅固,整個外牆長近兩里,南堡門是惟一入口,門樓用磚石拱券,高高聳立。
剛才這一路雖然不遠,但除了偶有巡哨路過之外,幾乎沒有活人氣息,要不是隨行之人加在一塊也有十幾個,高務實甚至覺得這環境很適合拍鬼片。
走到沙灣一帶,才感覺到一些人間生氣,陸續可以看到一些男女在村莊四周勞作,也不知道都已經入夜了,他們還在忙些什麼。
不過,他們當他們看到朱翊鈞和高務實這一行人,卻是人人神色警惕,不時的抬頭張望。在堡門或是望樓上,還有幾個村民在來回守望巡邏。
朱翊鈞詫異道:「這些村民大晚上不睡覺,在忙乎什麼呢?怎麼還有巡邏的?京畿附近很不安寧嗎?」
這個問題高務實回答不了,他脫離人民群眾已經很久了,早就墮落成了一個萬惡的封建地主階級分子,也許還帶有一定的資本主義萌芽色彩,簡直惡上加惡,罪不可赦。
陳矩倒是普通農民家庭出身——當然這可能是句廢話,他要是地主階級家庭出身,還用得著去當太監麼?
所以陳矩勉強可以回答一下這些人在忙乎什麼:「皇上,這些村民不比京城中的民眾,他們是沒有宵禁一說的,所以有些活兒如果晚上能做,他們多半會選擇晚上做。」
朱翊鈞卻是個好奇寶寶:「晚上能做什麼事?」
陳矩道:「今兒有月色,晚上男丁就能劈柴、挑水、修補房屋。女子也能洗衣、編草鞋什麼的,總能把時間利用起來。」
朱翊鈞莫名其妙,道:「白天做不行麼,非要拖到晚上?」
陳矩當然知道原因,但有些不敢直言,一時就有些語塞。
高務實卻沒有什麼顧忌,無所謂地道:「現在是五月下旬,農活挺忙的,他們白天肯定要給莊子裡做事,哪有時間忙自家的這些雜活?」
朱翊鈞這才醒悟過來,合著這些男男女女白天是在給他的皇莊做事,自家的很多事就只能堆在晚上,靠著一點月光來做了。
他頓時感到一陣尷尬,不悅地朝董少監瞪了一眼。董少監雖然在宮裡只算個「中層幹部」,但在這京北的皇莊裡頭,那就是半個皇帝的威風,他哪裡會去過問這些具體的安排?
他被朱翊鈞這一瞪眼,嚇得腿一軟就想跪下,朱翊鈞連忙把他叫住:「別跪!」
董少監連忙又硬著膝蓋站穩了,口裡求饒道:「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不知道下頭是怎麼安排的,奴婢明天就來問問。」
朱翊鈞冷哼一聲,懶得理會他了,繼續往前走去。奇怪的是,雖然有幾個村民巡邏,但他們卻並不阻攔朱翊鈞一行人,甚至老遠就給他們行禮讓路。
朱翊鈞又有些不能理解,朝高務實問道:「朕穿的是你的道服,什麼標識紋章都沒有,他們為什麼老遠就行禮?」
高務實有些無語地道:「皇上,您和臣身上的衣服,隨便哪套都夠他們攢幾年了。」
陳矩這時插嘴道:「高修撰說笑了,這衣服他們隨便哪家,十年能攢出一套來,就算是勤勞肯乾的一家子了。」
朱翊鈞一時愕然,看了看高務實,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輕輕歎了口氣。
沙灣村的外表還不錯,至少挺能唬人,不過走到內中才能發現其中的衰敗。主街道坑坑窪窪,朱翊鈞走得很不舒服,兩旁一道道狹窄的巷子,布滿了低矮破舊的土屋坯房。到處是垃圾和雞鴨豬糞,散著一股股難聞的味道。
匆匆而過的男女大多面有菜色,神情麻木。一群在附近玩耍打鬧的小男孩甚至沒有衣服穿,只是光著屁股到處亂跑。不遠處有幾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比那幾個男孩子待遇好一點,身上套了粗陋之極的衣服——高務實懷疑那根本不是什麼衣服,而是在一隻只小麻袋上挖了三個洞,如同後世穿無袖背心一樣直接套進去的。
高務實心中暗歎,沙灣村離京城不過四十里路,又是在皇莊裡頭自然形成聚落的村莊,恐怕應該還是比較富裕的了,卻也是這般模樣,普通百姓之窮困可見一斑。
朱翊鈞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幾次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務實,你新鄭老家那邊的百姓也是這般模樣麼?」
高務實歎道:「差不多吧,不過新鄭縣不算大,自從臣在新鄭開了煤礦之後,不少百姓農閒時會去煤礦幫工,多少可以賺些閒散銀子。平時也可以就近在煤礦附近賣些自家做的小物什,情況比前些年大概還是略有好轉。」
朱翊鈞歎了口氣,搖頭道:「你都知道關照鄉梓,朕卻連自己皇莊裡的佃戶都沒有關照過……」他一下子失去了繼續「體察民情」的興趣,心情有些低落地道:「務實,朕累了,咱們回去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高務實正要點頭,卻聽見身後有馬蹄聲響起,下意識轉頭望去,卻見三人三馬從南門口一路信馬由韁地慢跑著過來。
其中中間那人默不作聲,微微昂著頭,傲然四顧。左右兩邊的兩名隨從卻在大叫:「宮中上差駕臨,讓你們里長出來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