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
作為長江下游最為重要的港口,因大周與南唐的戰事,碼頭略顯冷清。
但隨著兩國之間締結主從之約,漸漸恢復了些許元氣。
今日迎來了一波貴人。
一艘巨型船舫停靠江邊,隨著馬車的停留。
鬚髮蒼白的老者在侍從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
在老者的身後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就像兩顆黑葡萄一樣,五官長得極其精緻,櫻桃嘴,高鼻樑,彎彎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好似天上玉女一般。
她特別調皮,並沒有老老實實地從落腳凳上一步步下來,而是直接向前一跳,穩噹噹地落地,雙手還左右伸直,好似小鳥一樣。
「么妹,不得調皮!」
車內一身輕喝,聲音溫婉柔和,嬌柔清亮。
一白衣女子捲簾而出,女子戴著白色面紗,看不清容貌。但露在外邊的那雙眼睛明亮動人,細眉清秀而彎長,僅憑此兩點便足以使人無限遐想,這面罩之下會是何等容顏。
小姑娘一點也不怕白衣女子,反而是衝著她做了一個鬼臉。
白衣女子輕輕一嘆。
一行人正是周宗一家。
今日便是周宗將愛女周娥皇送往江北的日子。
周宗拉著自己的小女兒,帶著幾分內疚地看著自己的大女兒,神情複雜,帶著幾許後悔。
對於周娥皇,周宗自然是不能實話實說。他不能告訴自己的女兒,你是我周家屹立江南最大的倚仗。也不能告訴自己的女兒,你是我待價而沽的寶貝。
所以自幼就給她說明你有一個未婚夫,他現在失蹤了,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人無信不立,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家境如何,哪怕是一乞兒,也是你未來夫婿,我周宗的女婿。
除非確定了對方已故,或者到了一定非嫁不可的年紀。
周宗並沒有跟任何人定下婚約,所以只要對的人出現,那個未知的未婚夫,自然就會死了。
至於未婚夫的對象是羅幼度,完全是他人自己瞎猜的,人云亦云。
三人成虎就是他了。
周宗也不好解釋,畢竟這個莫須有的人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都這麼說,算是默認了。
他知道羅幼度的母親帶著他北上投親,中原那麼亂。
孤兒寡母能活下來的幾率多大?
況且就算活下來了,那又如何?
根本就沒有這紙婚約,羅幼度還能厚著臉皮上門不成?
直到那該死的宋齊丘,胡說八道的一嘴,將事情弄得人盡皆知,完全不好收場。
最終居然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自己的女兒竟影響了兩國的和平。
想著李璟低聲下氣與自己說郭榮的要求時,周宗心若死灰,更是無可奈何。
別看李璟姿態放得低,周宗亦是多年的老政客,知道如果自己不同意此事,能不能活著回家都是問題,然後自己這一對女兒未來只怕更加悽苦。
「都是我自己做得孽呀!」
多年算計,將自己算計進去了。
一家人上了船。
周娥皇眺望著江北,不知今生有無可能再回江南。
周宗也看著嘈雜的碼頭,突然在不遠處
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鄭王李從嘉。
對方站在碼頭的高台上,痴痴地看著這邊。
「娥皇!」
周宗叫了一聲,示意李從嘉所在的方位。
周娥皇看了一眼,道:「早些斷了鄭王的念想也是好的。」
她說完就向船艙里走去了。
在她父親周宗特意安排之下,十年前李璟的壽宴上,周娥皇彈奏琵琶以祝壽。
曲驚四座,李璟深為讚嘆,賞賜以燒槽琵琶。
從此年少成名,成為整個江南人人稱道的才女。
十年間在周宗的安排下參加了不少詩會,亦結識了不少江南才子。
但以才氣而言,鄭王李從嘉當屬第一。
周娥皇能夠感受到這位鄭王對自己的愛慕,只是有「婚約」在身,從未有過回應。
而今自己即將遠嫁,更不願讓他多留期盼了。
李從嘉痴痴地看著那麗影走入船艙,淚流滿面,一直看著船舫。
「娥皇妹妹!」
哀思上頭,這該死的靈感……它又來了。
船舫緩緩北上。
駛離京口,開往揚子津。
周小妹記事起第一次游長江,在侍婢的帶領下於甲板遊玩。
周宗在艙內看著倚欄望江的女兒道:「閨女……爹爹,對不住你。」
周娥皇已經取下了面紗,露出了傾國傾城的姿容,柔聲道:「爹爹何須此言,若無您老呵護栽培。女兒與么妹怎能於這亂世之中享受富貴至今?父親良苦用心,女兒焉能不知?這陰差陽錯的,足見女兒與羅家哥哥天生有緣,誰能說這不會是一段好姻緣?」
一開始對周宗那個未婚夫婿之言,那是深信不疑的。
但隨著年紀越長,尤其是這兩年,她從懷疑到堅信,已經判斷出周宗的用意。
周娥皇並沒有生氣,反而更加心疼自己的爹爹,一大把年紀了,還在政治場上遊走。
為的是什麼?
還不是這個家?還不是她們姐妹的未來?
周娥皇沒有戳破這個謊言,而是全力地配合自己的父親。
亂世兒女,哪有自主的權利?
不管未來夫婿是誰,只要是父親選擇的,那必然是最好的。
周宗看著懂事的閨女,含淚笑道:「其實爹爹這位故交之子,真的不差。當今天下,怕也找不出幾個如他這般的後生。能嫁他為妻,一點也不委屈你。只是這妾侍,為父實在心疼。何況對方娘家,又如此強勢。」
周娥皇笑道:「爹爹可一點也不差。爹爹,跟我說說他吧,小時候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印象中確實有一位小哥哥,一起玩耍。」
周宗確實也特地了解過羅幼度,將他這三年崛起的事情細說。
周娥皇聽得極為認真。
揚子津。
揚子津位於揚州以南二十里處,原本是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後來楊廣利用吳王夫差開的邗溝故道,開運河自山陽達揚子,並在揚子建臨江宮,從此揚子津日漸繁華,成為了一條連接長江南北的重要港口。
羅幼度高居馬上,看著這人來人往的渡口,等得有些心急,也有些期待。
來到這時代已經三年了,從最開始的如履薄冰,到現在名動天下。
這一路幾乎都在算計中度過的。
哪怕是與人交往都是算計。
在這亂世中就他這出身,不一步步算計,又怎麼能有今日?
但隨著地位越來越高,每日回家孤枕難眠的時候,也想要一個家,一個能夠幫助自己,或者安慰自己的女人。
至於愛不愛的,那是小年輕考慮的東西。
愛情並非不存在,但極其奢侈。
羅幼度從不覺得自己配得上擁有這玩意,尤其是來到這古代以後,更是如此覺得的。
不管什麼原因,或利益或單純的欲望,男女走在一起,然後成為家人,相識相知,相互包容,相互理解,最後繁衍後代,這已經是他所能想的最奢侈的生活了。
羅幼度從來都是閒不住的人,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他都想干點事情出來:兒女情長是生活的調試劑,必須有,但不是全部。
「來了,大哥!周家的大船!」
羅幼度回過神來,遠遠眺望,一艘巨大的船舫徐徐而來。
船舫上飄揚著一個巨大的「周」字旗號。
羅幼度招呼著人,駕駛著一輛三馬拉馳的豪華馬車,向碼頭趕去。
來到了碼頭,下馬等候。
周宗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甚是懷念。
他的司徒是虛職,這一生最大的實權官職就是東都留守。
南唐的東都便是揚州。
他在揚州幹了近乎十年。
對於這裡的一草一木,自然熟悉。
此時他已經看到了碼頭上的羅幼度。
船舫緩緩靠岸。
周宗、周娥皇、周小妹當先下了船。
「小婿,見過岳父大人!」
羅幼度不管怎麼樣,岳父先叫上再說。
這給遠來的岳父行禮,屬於正式場合,自然要守規矩。
羅幼度行的是大禮,而且並未直接直起身子,行鞠躬狀。
周宗小等了會兒,方才上前攙扶而起,心底也略鬆了口氣。
這一拜至少能證明,自己這故友之子是個懂規矩的人。
周宗正要說話,周小妹在後邊探出頭來,說道:「你就是我未來姊夫?」
羅幼度眼前一亮,心底嘀咕了一句:「好可愛的小蘿莉。」
她就是小周后了吧,果然是個美人胚子。
「不得無禮!」
周宗有些頭疼,他上了年紀,老來得女,並沒有精力同時兼顧周娥皇、周小妹兩人的教育。
他對於周娥皇是異常嚴苛,是以王后甚至皇后的儀態培養的。
周小妹便有些放任自由,導致了年紀小小就有些無法無天,誰也不怕,什麼也不敢說。
周小妹聽到呵斥,撅著小嘴,躲到後邊去了。
周宗道:「讓賢婿見笑了。」
一聲賢婿並非認可了羅幼度,而是面對這無力挽回的局面,只希望面前這個男人,能夠對自己女兒好一些。
羅幼度笑說:「小妹年少,天真爛漫正是本性,岳父大人不必過於勞心。」
說著對周小妹展顏一笑。
周小妹立刻回敬一個鬼臉。
羅幼度發自內心地翹了起嘴角,眼神不知覺地與周娥皇的雙眸觸碰在一起。
向來不相信愛情的羅幼度居然有種戀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