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十年之後再度回首,這場徹底打斷鮮卑脊樑的一場大型國戰,或許到那時已經戎馬半生的劉協只會用兩個字來形容:無聊。
是真的無聊。
與其說這一仗是在打仗,倒不如說是借著打仗之名練練兵,統合一下這些新降的涼州健兒。
至於打仗的過程,真的沒什麼可寫的。
不得不說,劉協和整個朝廷,乃至於鮮卑自己-,對他們高看得都實在是太過太過了。
鮮卑人中的許多老卒都是跟過檀石槐的,以至於一直到開戰之前這些鮮卑雖然士氣不高,但也絕沒有想到他們與漢軍的差距居然如此巨大,要知道除了曹彰的虎豹騎之外,漢軍這頭動用的可都不是主力啊!
朝廷也明顯是高看他們了,畢竟檀石槐剛死了也並不算久,當年這位雄主三路南下將靈帝的三路大軍打得幾乎全軍覆沒的夢魘不遠,若非這老小子短命掛了,後繼者又著實草包,鮮卑軍攻破洛陽也並非絕不可能的事。
劉協也太高看他們了,畢竟再怎麼不了解歷史也知道,鮮卑這兩個字一度成為中華歷史毋庸置疑的主角,甚至毫不客氣的說,鮮卑這個民族之所以沒了,正是因為其本身與漢民族已經完全融合,與漢民族徹底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分都分不開。
連特麼李唐王朝都是地道的混血王朝。
結果……這特麼到底打了個啥?
從鮮卑軍發起衝鋒,到戰事結束,羌胡聯軍已開始搜刮戰利品,總共也不過一個多時辰而已,傷亡損失也不大。
這其中固然有韓遂突然反水的原因,但恐怕這也絕對不是主要原因,事實上此戰如果鮮卑真的有勝算,以韓遂那老奸巨猾的性子,又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地真的如此配合。
太弱了,這些鮮卑也實在是太弱了。
就連荀悅也忍不住感慨連連:「真想不到,此時離檀石槐去世居然就只有二十多年而已,這居然真的是同一個種族麼?一個偉大的領袖,居然是如此的重要,這可真是不可思議。」
卻是此時已經光榮的完成使命陪侍在劉協身邊的韓遂笑著解釋道:「令君此言差矣,當年的檀石槐確實是開了一個好頭,將一窮二白的鮮卑成功捏合到了一起,不但成功擺脫了匈奴人的控制並後來者居上,占領了匈奴全盛時的所有領土,也成功的塑造了大鮮卑的信念,然而當時的鮮卑,本來就是一窮二白,那幾年塞外連年大雪,他們也唯有不斷的戰鬥才能死中存活,大家自然能夠力往一處使。」
曹彰聞言好奇地問道:「難道塞外現在不也同樣是連年大雪,生活艱難麼?為何檀石槐在的時候就能齊心協力爭一條活路,檀石槐死後反而就不行了呢?」
韓遂聞言搖了搖頭,道:「不是鮮卑不行了,而是鮮卑的貴族們不行了,鮮卑貴族們墮落、腐化的速度極快,與匈奴、烏桓、大漢爭命固然是死中求活之道,然而這樣多累,多危險?」
「檀石槐之後,從和連開始,一直到騫曼、魁頭、再到這扶羅韓與步度根,他的這些個後人們對外擴張的本事沒有,但對內欺壓其他小種鮮卑的能耐卻是有的,而且很大,他們早已經不再是團結整個草原一起向天掙命的英雄家族,而是整個草原的巨大毒瘤,鮮卑人不滿他們已經久矣,若非如此,如何能輪得到軻比能這個小種鮮卑出頭?」
「這樣的所謂大汗,別說只有十幾萬的軍隊,就算是真讓他拿出一百萬的軍隊出來,也不過是送死的份兒。」
聞得此言,所有人都頗為認可的頻頻頷首。
確實,從這一戰的結果來看,漢軍只需要稍作強盛,鮮卑軍那頭便幾乎是立馬潰敗,說是十萬大軍,但劉協卻是一丁點像樣的激烈搏殺都沒有,尤其是曹彰的所過之處根本就連攔著他的人都沒有。
幾乎所有的敵軍全程都在躲著他走。
劉協也頗為感慨地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文約,是在向朕諫言吧。」
韓遂聞言當真跪拜道:「陛下既已得勝,想來不日必然回返,而罪臣明年就要去西域了,有生之年都不知道還能否回得來,故有一肺腑之言,想要諫於陛下。」
「文約講來便是,又何必整得這麼矯情呢,朕莫非是聽不進忠言的獨斷之君麼?」
韓遂卻還是沒有直接論事,而是又跑偏道:「當年北宮伯玉和李文侯起兵反叛,臣作為人質捲入其中,又陰差陽錯的居然逐漸成為這涼州軍閥之首,當年事,無有比我感受更深的人了。」
劉協聞言不由微微皺眉,感覺這韓遂著實是有些墨跡。
「其實當年我等起兵造反之時,又何嘗不是一窮二白,向天掙命之人呢?自起事之後,如張溫、董卓、皇甫嵩、蓋勛,哪個不是當世名將,彼時漢軍剛剛平定黃巾之亂,又有哪個不是百戰老兵,可我等叛軍萬眾齊心,卻也讓這天地換了新顏,至於後來天下大亂,其實倒反而像是我們這些人搞事,亂起來的餘波罷了。」
這話說的著實是有點不合適,當亂臣賊子怎麼還給你當得這麼驕傲呢?一時間劉協身邊的所有人都在對著他怒目而視。
但劉協卻很感興趣:「後來呢?確實,如此想來,當年朝廷的主力軍隊在與你們交戰的幾次中幾乎可以說是損失慘重了,董卓他當年也是你們的手下敗將,為什麼最終卻讓董卓摘了桃子,反而聽不到你們多大動靜?」
韓遂也不無感慨地道:「和這鮮卑的衰落一模一樣,當年掙命的時候,都知道朝廷勢大,那是真正的死中求活,大傢伙兒推舉盟主的時候恨不得都沒什麼私心,一心就想著推一個德高望重的,能帶領著大伙兒的,說來慚愧,我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從一介俘虜轉而變成了首領。」
「只是後來隨著大傢伙兒攻入關中,立時就有了那小心思了,命是掙著了,但分裂的種子也就在那時候種下了,當年這湊到一塊的涼州大小軍閥加一塊怕是都要過百個了,活下來了,自然也就內訌了,互相之間你吞併我,我吞併你,慢慢的也就衰落了。」
「一起掙命,掙得是一口飯吃,席捲了關中之後,搶來的糧食、財物雖然多了,但往下分卻又都捨不得了,上層爭權奪利,就必然要把搶來的東西都死死的在自己手裡捏著,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必然要用錢糧來馭使手下,有些甚至都過上了土皇帝的日子,然而底層的百姓,卻不過是得了口飯吃,等到連年征戰誤了農時,這下面的百姓就更是連口飯都吃不上了,這日子過的,卻是還不如原來呢,沒飯吃怎麼辦呢?那就只能繼續搶,如此惡性循環,越搶就越是窮,越窮就越是弱,您看,這不是跟這鮮卑的軌跡如出一轍麼?所以鮮卑之興盛,又豈止是因為區區一個檀石槐呢?而鮮卑之衰落,又哪裡只是因為他的這些後人無能呢?」
劉協點頭道:「說到底還是人性吧,剝削,總比開創更容易,是這個意思吧。」
頓了頓又問道:「我聽說檀石槐雖然只出生於小種鮮卑,但為人不但作戰勇猛,喜歡身先士卒,而且每有繳獲,所得財物也全部分潤給手下弟兄,自己則分文不取,如此看來,這軻比能怕是要遠比這些檀石槐的後人要強得多吧。」
「事物的發展本就是如此,鮮卑的貴族不恤鮮卑的百姓,自然就會有新的豪傑站出來取代他,這世上何時缺少過又能力的野心家呢?正如我大漢百餘年間皇權忙於內鬥,先帝獨夫民賊只知自己享樂,則朝野之間自然便是豪傑並起,覬覦神器,只不過大漢四百載養士深入民心,比起臨時崛起的鮮卑來說底子更厚上一些,敗家的時間更長一些罷了。」
這話簡直就已經是貼臉輸出了,但凡是聽到這話的朝臣無不是勃然變色,李典更是已經將手放在了劍柄上,只要劉協一聲令下,他就砍了這韓遂的腦袋。
劉協當然不會因為韓遂的話而感到生氣,確實很詫異道:「說的倒也都是逆耳忠言,我也著實是感觸頗深,只是你這天下人盡皆知的老狐狸怎麼會突然跟我說上這個了?不是你性格啊。」
韓遂聞言確實頗有些豪邁地笑道:「陛下您是不會殺我的,我畢竟立下了功勞,您也需要我去鎮守西域邊疆,當然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您是不會生氣的。」
「哦?為何?」
「因為您是一位,檀石槐給您提鞋都不配的真正聖主啊,又怎會讓臣下因言獲罪呢?臣奸猾了十幾年,也當了十幾年的反賊了,今日重新為臣,卻是想重新做回一個涼州名士,舉國之弊病,獻忠貞之言。」
劉協卻是被他給哄得哈哈大笑,口中卻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啊,饒了這麼大的彎子肯定是所求甚大,明知道你是在拍馬屁,我特麼卻還覺得挺舒服,人才啊。接著說吧,涼州名士韓文約。」
韓遂聞言,樂了。
如此諫言自然是在賭命的,只不過以韓遂多年來對天子信息的收集和整理,以及前一段在漢中與天子切實相處的那麼幾日來進行分析的話,韓遂敢確定,這場豪賭他註定是有贏無輸。
當即便侃侃而談道:「其實先帝同樣也是少年登基,不可謂不聰明,然而聰明卻不聖明,這才導致了我大漢王朝的加速衰落,陛下您卻不同,在我看來,陛下您是聖明,但不聰明。」
好麼,一句話把劉協和劉宏都給罵了,其他人聽他說得頭皮都發麻了,只能說這韓遂實在是膽大。
劉協卻問道:「何為聰明,又何為聖明呢?」
「先帝登基時大權其實是旁落的,黨人勢大,就重新重用宦官加以制衡,害怕外戚,就扶了個屠戶之女做皇后,讓一個殺豬的做了大將軍,如此,倒也輕輕鬆鬆的,就將這權柄收回來了,該修的宮殿,該用的享受,看上去,倒也與歷代聖主無二,卻是以天下之膏腴奉養己身,實乃,獨夫是也。」
劉協聞言,挑眉挑得更厲害了。
說真的,除了覺得這話從這韓遂的嘴裡說出來好違和,感覺有點不符合他的人設之外,劉協卻是沒覺得他說的有什麼不對。
「以如此輕鬆的方式收回權柄,威福天下數十載,卻也終究是沒在他的手裡失了天下,如此作為,難道不聰明麼?但是陛下您不同,您可是一點都不聰明。」
「陛下心憂萬民,寧可苦著自個兒,也要為萬民謀福祉,黨人勢大,豪強為禍,陛下不惜夙夜憂嘆,也要整治朝綱,行開創之舉,現如今百姓安居樂業,群臣勠力同心,皆陛下之遠謀也,然而陛下您累次出征,這次甚至不惜深入大漠,遭此大罪,自然是不聰明,而聖明了。」
劉協都樂了:「你特麼的饒了這麼大一圈不還是在拍馬屁麼?到底能不能痛快點了?」
說得對啊!這遠征西涼真特麼不是人過的日子,相比於舒舒服服的在宮裡舉辦好聲音總決賽,可不是不聰明麼?何止是愚蠢,簡直是愚蠢。
可我這麼愚蠢是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了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啊,這麼一想,我真是太偉大了。
韓遂見火候差不多了,繼續道:「正如陛下您所說的,剝削容易開創難啊,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鮮卑也好,我們這些西涼群賊也好,一窮二白的時候不得已,只能拼死去開創局面,等到局勢大好之後,卻是都倒在了這剝削二字上啊。現如今我大漢聲威陣陣,外敵雖未能全滅,但也不過是冢中枯骨,蹦躂不了多久了,這……哎!」
「你說這話,是拿朕當那檀石槐了是吧,以前日子過的苦,所以咱們大漢君臣同心要開創盛世,現在好日子來了,還請陛下不忘初心,永遠,都不要像先帝一樣聰明。」
劉協也是頗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著你丫不會是貌似忠貞的過來廢話這麼多,就是為了說這麼一句廢話的吧。
「其實,聰明人又何止是先帝呢?本朝自光武中興以來,偃武修文,以天下之精銳衛於洛陽,卻是同時也將天下之財富都匯聚到了洛陽,取天下之財來養中央,使得天下各郡縣多又疲弱,自然可使得天子權柄長久,然而這也使得地方上的豪強大族藉機做大,地方官吏無力鎮壓,卻是導致儒生與豪族逐漸同流,這,也未嘗不是天下大亂的根本原因之一。」
好傢夥,又衝著光武去了。
「還請陛下不忘今日之念,亦不忘昔日之念,請陛下賜我西域大都護府及涼州十三行,共建一專用府庫,不經尚書台,直轄於北宮,以司專款專用。」
劉協聞言再次挑眉,卻是恍然大悟,又覺得如此好笑。
我說的麼,繞了一大圈,居然在這兒等著呢。
想建一個不經尚書台,只允許天子本人查賬的小金庫唄,你也真敢開這個口。
一旁的群臣也都為韓遂的老謀深算所震驚了,說這是臨時起意,那真是打死他,他們都不信。
如此一來,他韓遂臨走之前諫言獻策,不管天子是否採納,對此事也一定會印象深刻,除了會記住那個曾經在涼州和關中呼風喚雨的九曲黃河韓遂,想必也能記住一個鐵骨錚言的涼州名士韓文約。
不管這錢要如何截留又要用在何處,終歸是用在這涼州事和西域事的,此策若是納了,則這些涼州人怕是都要欠他韓遂一個人情了。
至於第三,此舉對天子也是有好處的,畢竟既然北宮可以繞過尚書台去查賬,自然也可以繞過尚書台去取錢倒是有點類似於明朝時的節慎庫,明朝時工部有個庫叫節慎庫,這個庫里走的賬目是不經戶部走賬的,明面上是用來儲備礦銀,撥調臨時的工程款之類的,但實際上皇帝本人可以直接進行撥調,偶爾給自己修修宮殿什麼的,不也是臨時工程項目麼。
僅一言,卻是既拔高了自己的形象,又討好了涼州和未來西域的同僚,順便還拍了天子的馬屁。
一言三鳥,實在是高。
「無非是留錢給地方自用罷了,只是不知你想把這筆錢用作何處,又想用多少?」
「臣請截留西域利潤的五成,留用於西域私庫,至於如何花銷,自然是由陛下進行定奪了,臣只求這筆錢財永遠不會運離西域,以保障西域都護府,永遠用於朝廷之開創,而不是剝削,用以督促陛下和此後我大漢的歷代君王,可以永遠聖明,而不是聰明!」
劉協聞言,忍不住微微出神。
往小了說,這是在為將來的西域都護府謀福利,讓他們擁有更多更大的話語權。
往大了說,確實是可以讓這個西域都護府成為一個永動機,畢竟他有了截留而不上交中央財政,這錢攢著又不會下崽,就只能花,甭管怎麼花,只要花,西域都護府就會永遠做事情,北宮直接查賬也可以有效的防範貪污腐敗問題。
嚴重點說,假如後人懶了,不想開創了,想把這西域都護府給撤掉,那西域都護府自己有這筆錢財在手,怕是想撤也沒那麼容易。
永遠開創,永不剝削;永遠聖明,永不聰明。
看看人家這個語言藝術,這鋪墊轉折,這韓遂如果不當軍閥的話,一定也能當一個青史留名的御史。
然而劉協也早已不是吳下阿蒙,哪裡會看不出來,此例一開,過個幾十年這個府庫里的錢財的規模如果越來越大,一定程度上朝廷,就被西域都護府給綁架了。
如果將來有一天中央衰弱下來,那豈不是成了弱干強枝之局?
想了好一會兒,劉協才搖了搖頭道:「文約之忠貞,朕已瞭然,然而茲事體大,此事,還是容朕好好思索一番再說,還是,先議一下眼前的戰事吧,眼下,扶羅韓已經授首,步度根逃竄,咱們到底是追,還是不追?西羌投降的這些鮮卑,咱們又到底是殺,還是留?」
問這個,韓遂自然也就不方便再發言了,乖乖地退到了一邊。
眾人一時間也都有些顧慮,關鍵是不知道天子到底是如何想的,居然一時都不敢言了。
「既然你們不說,那朕就自專了,曹彰。」
「臣在」
「命你率領虎豹騎進行追擊,步度根能殺就殺了,殺不了就算了,好不容易有這麼好的機會,能殺就多殺一些鮮卑的族人,殺完之後順便繞點路,去并州北部支援一下你爹,再順便,給我把彈汗山給我燒了,把有關於檀石槐的一切能毀的,儘量毀了,他的後裔能殺的就儘量殺了。」
又扭頭對韓遂道:「鮮卑你熟,編排一點檀石槐的惡事儘量在草原傳播開來,這樣的草原英豪,還是儘量讓他泯滅於歷史的長河之中吧。」
二人紛紛應喏。
「至於這次跟著韓遂造反的西涼羌胡,哎,匈奴舊事在前,終究是不能再多造殺孽啊,李典,交給你了,無論貴族還是平民,抽十殺一,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