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無垠,身處泥土與塵黃岩石堆砌的簡陋庇護所,庫普會回想起,克拉夫特留下倉促囑託的薄暮時分。
庫普撐開略微刺痛的眼睛,強打精神。
綿麻燈芯火苗跳動,發出纖維混合油脂燃燒的焦臭氣味,盯久了會感覺燈焰上的黑煙熏到了眼瞼,扎得眶後生疼,不得不眯上眼睛。
可剛眯了一會,睡意就從腦殼的角落裡流出,沒過意識,把額頭往桌面推。
他必須找個話題,無論什麼都好,只要能防止自己在守夜時睡著。負責下半夜的彼得已經入睡,不能去打擾,還醒著的只有一位稱不上同僚的同僚。
「克拉夫特先生說過,最好不要在弱光下看字。」
作為一個沒有在學術方面長期發展意圖的人,庫普堅定地遵循著「差不多就行」原則,但伊馮半夜翻小冊子的行為還是給他帶來了莫名的壓迫感,並產生了一種加入這種自我折磨行為的衝動。
他側身往冊子裡瞄了一眼,歪扭的字符跟在大概是示意簡筆畫的東西後面,本能的節儉讓女孩寫字比較擁擠,缺乏輔助線、加之初學者落筆踟躕,無意中形成了額外加密效果。
明明學習內容進度同步,庫普硬是沒在這頁紙上找出認得的單詞。
伊馮顯然是不想聽他說教的,見他看過來,動作自然地合上本子,如過去幾周一樣,已經形成了習慣,「什麼時候說過?」
「大約是」庫普沒料到她會跟自己較真,遲疑了一會,隨即注意到女孩滿不在乎地再攤開小本子。
不成,你質疑我庫普可以,但這話克拉夫特確實說過沒錯。他可不願意被按上「假傳克拉夫特語錄」的帽子,哪怕想想也不行。
庫普努力地回憶片刻,在伊馮要翻頁時意外找到了一段畫面,「大約是在慰藉港的時候,你來後不久。」
目光從冊子上轉移,帶著些懷疑看著他。
「我記得是晚上,阿德里安神父只點了一支蠟燭,照不到整張桌面。」起初語氣里還帶了著遲疑,隨後越來越快,像口唇被成形的語言帶著開合,「克拉夫特先生那時說的,我們都在場。」
聊天果然有效,他感覺自己暫時擺脫了昏昏欲睡的狀態,精神在思考中活躍起來,順著崩塌大半的殘存記憶場景,描述當時情況。
他對此恰好有點印象,就像在克拉夫特提問時對那兩個詞有不那麼確定的模糊認知,脫口而出,隨即又自我懷疑。
「啊。」伊馮張了張小嘴,吐出一個帶點驚訝尾音的語氣詞,也許、可能、大概是有這麼件事,經提醒下她才有了近乎於無的微薄回憶。
看在克拉夫特的份上,合上冊子塞進小包裹里。
但她還沒想到下一步該幹什麼,她早過了成天嗜睡的幼兒期,也不像成年人那樣勞累。今天以她的心智也察覺到了有大事發生,難以入睡。
以她的年齡幫不上忙,精力只能用在唯一的「正事」上,放下冊子後在桌前左右扭動,坐立不安。
庫普拿出一點長輩樣子,續上話題,其實他想說這事不是一兩天了,「你的時間很多,不需要急於一時,克拉夫特也不是缺乏耐心的人。」
而且他八成就沒想過給伱安排什麼活,庫普想道。他接觸過學院裡的人,最年輕的盧修斯大概和他同齡。
考慮到伊馮起步晚,「學醫」這種要求也只有克拉夫特會答應,從頭開始教讀寫少說一兩年,所謂「幫上忙」要幾年他都不敢想。
其中投入的時間成本和將要投入的金錢將是一大筆,一般小商人家庭都未必給親生兒子這樣的教育。伊馮童言無忌真的敢提,克拉夫特居然還真答應了。
這一時半會的快慢,跟今後的投入比起來不值一提,完全沒有急的必要。
現在想來,如果自己當時來一句「俺也想學」,說不定克拉夫特也會答應?
庫普搖頭遣散無厘頭的念想,他從不覺得自己是那塊料,一時答出兩個單詞不過是偶然,作為成年人跟孩子的心智沒啥好比的。
「不用著急。」他誠懇地重複道,「沒人會跟你搶什麼東西。」
伊馮低頭沉默不答,有時驅使她的更像是糾纏不去的不安全感,庫普能隱約察覺到,鹽潮區那些過早失去上一輩照顧的人十之八九是如此,會執著於表現自身「價值」。
而直觀的表現就是與人比較,不管是什麼事情,有個可見的標準就行。
這不是三言兩語能開解的。他把椅子搬到牆邊,靠上多有土渣的牆壁,好讓背部舒坦些。
「謝謝。」女孩在良久的沉默後說道,「但我還是想做些什麼。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如你所見,威廉船長在山上迷路了,克拉夫特先生得去把他們找回來。」流程上是這樣的沒錯,具體執行細節上稍微差了那麼一點點。
不過他對克拉夫特有種盲目的信任,他說不好這種信任出於何處,出於直面那團蠕動光芒的壯舉,或者日常言行的潛移默化。
「沒必要擔心。」
因為擔心了也沒用。
仰視高處窄窗,一方夜空內不見星月,沒有參照物來,根本不知道怎麼來界定上半夜,希望彼得能自覺醒來接班。
庫普打了個哈切,睡意漸濃,但並不想入睡。那張臉揮散不去,在回憶里徘徊,好像隨時會從哪個光線外的死角浮出。
還有岩畫上的臉,男孩的臉,在放鬆時被反覆地想起,以不確定圖像的形式輪轉交替,時而互相重疊。
有那麼那一刻他覺得男孩與岩畫上的某張寬扁面孔有幾分貼近,明明臉型相差甚遠,卻存在血緣聯繫般的相似之處,像中年體態走形的父親與兒子站在一起。
「真奇怪啊。」
「什麼奇怪?我總覺得你沒全部告訴我」伊馮雙手凌空放在胸前,這個動作似乎是在模仿克拉夫特,後者在無事可干又沒東西可拿時就會那麼做,以她的形象實在做不出那種祈禱般的莫名儀式感。
「咚咚咚!」
兩人對視,接著一同看向彼得,確信聲音不是來自屋內。
「咚咚!」打斷閒談的敲擊聲再次響起,是從門口傳來,「有人醒著嗎?我有東西落在家裡了。」
他們記得這個聲音,是屋子的原主人,那個揮舞礦鎬無礙的健壯婦女。
伊馮要去開門,被迅速起身的庫普按住,不解地回頭,看到他捂嘴做出「噤聲」手勢。
【去那】
他指向彼得酣眠的床下,狹小不易注意到的空間,半數行李堆放在那邊,剩下的地方塞不下成人,但放個孩子勉強。
「什麼東西,放在哪了?」
克拉夫特不喜歡合唱,庫普也有自己討厭的東西,半夜響起聲音的門窗當屬第一位。敲門聲將睡意一掃而空,呼吸一窒。
巧合嗎?剛搬去隔壁暫居的房主剛好忘記了什麼必需品。
唯有在不可見時,這些思緒如此的活躍,以自己都不一定能察覺的恐懼催動,結合非常理的那些東西,以及異教的詭秘圖騰,往最壞可能猜測。
轉身向身後,做出動作後才遲一步發覺自己是想向某人徵詢意見。門外是潮水般的黑暗,森然夜幕能藏進他記憶深處那些最糟糕內容及其聯想。
【現在這裡是我兼顧不到的地方了】
「見鬼的。」庫普喃喃自語,從門閘上一次落下起,這裡主事的就是他了。
快!他向伊馮做出口型,率先走到床邊拉出克拉夫特混裝雜物的行囊,給她讓開位置。
彼得在床鋪晃動中醒來,被一把捂住嘴。遲來的回應從門縫裡傳出,「柴火,我要拿點柴火。」
嚮導迷茫地看向窗外天色,搖頭否定了本地習慣的可能。
「拜託,開開門,我得進來拿點柴火,不會多打擾你們。」那個聲音帶上了點懇求意味,是早上帶他們去山上的婦人沒錯。
「好的,等等,至少讓我穿上衣服吧。」庫普解下腰間頁錘,四下張望,遞給彼得一張凳子。
這次克拉夫特可顧不上這邊了,不過好消息是他的手沒有發抖。
奇幻新書,主角是狼人。感覺會很不錯,有興趣的書友可以去看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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